阿彩爽然若失,慢条斯理地一面理银票,一面说道:“胡老爷自然不在乎这三千银子,不过在我来说,总是无功受禄。”
“不是,不是!我想你们在城隍庙听说书,总听过韩信的故事,一饭之恩,千金以报,没有哪个说漂母不应该收。”
“那,我就算漂母好了,人家问起来……”
“喔,喔,”古应春被提醒了,急急打断她的话说:“朱太太,有件事,请你同朱老板一定要当心,千万不好说:胡财神送了你们三千两银子。那一来,人家会说闲话。这一点关系重大,切切不可说出去。千万,千万。”
见他如此郑重叮嘱,阿彩自然连连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古老爷,”阿彩说道:“我晓得你事情忙,不留你吃饭了。不过,古老爷,你要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改天我要给古太太去请安。”
“请安不敢当。内人病在床上,几时你来陪她谈谈,我们很欢迎。”
古应春留下了地址,告辞出门,回想经过,自觉做了一件很潇洒的事,胸怀为之一宽。
十不堪回首见了七姑奶奶,彼此都有隔世之感,两人对望着,忍不住心酸落泪——一个月不见,头上都添了许多白发,但自己并不在意,要看了对方,才知道忧能伤人,尤其是胡雪岩,想到病中的七姑奶奶,为他的事焦忧如此,真忍不往想放声一恸。
每一回见了面,七姑奶奶第一个要问的是胡老太太,只有这一次例外,因为她怕一问,必定触及胡雪岩伤心之处,所以不敢问。但螺蛳太太却是怎么样也不能不问的。
“罗四姐呢?只怕也老了好多。”
“怎么不是!如今多亏她。”胡雪岩接下来谈了许多人情冷暖的境况。
七姑奶奶的眼圈红红的,不时有泪珠渗出来。
“息一息吧!”瑞香不时来打岔,希望阻断他们谈那些令人伤感的事,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用命令的语气说:“要吃药睡觉了。”
“喔,喔!”胡雪岩不免歉疚,“七姐,你好好儿息一息,心放宽来,有应春帮我,难关一定过得去。”
于是古应春陪着胡雪岩下楼,刚在书房中坐定,听差来报,有客相访,递上名片一看,是电报局译电房的一个领班沈兰生。
“大概是杭州有复电来了。”古应春将名片递给胡雪岩,“此人是好朋友,小爷叔要不要见一见?”
“不罗!”胡雪岩说,“我还是不露面的好。”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出书房到客厅去会沈兰生。
书房与客厅只是一墙之隔,房门未关,所以古、沈二人交谈的声音,清晰可闻。
“有两个电报,跟胡观察有关,我特为抄了一份送来。”是陌生的声音,当然是沈兰生。
接下来便没有声音了。胡雪岩忍不住从门缝中张望,原来没有声音是因为古应春正在看电报。
“承情之至。”古应春看完电报对沈兰生说:“如果另外有什么消息,不分日夜,务必随时见告。老兄这样子帮忙,我转告胡观察,一定会有酬谢。”
“谈不到此。我不过是为胡观察不平,能效绵薄,聊尽我心而已。”
“是,是。胡观察这两天也许会到上海来,到时候我约老兄见兄面。”
“好,好!我告辞了。”
等古应春送客出门,回到书房时,只见他脸色凝重异常,显然的,那两个电报不是什么好消息。
“应春,”胡雪岩泰然地问。“电报呢?怎么说?”
“竞想不到的事。”古应春将两份电报递给了他。
这两份电报是《申报》驻北京的访员发来的两道上谕,第一道先引述顺天府府尹周家楣,以及管理顺天府的大臣,左都御史毕道远的复奏,说奉旨彻查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在阜康福存款的经过,指出有一笔存银四十六万两,其中十万两为前江西藩司文辉所有,而据文辉声称,系托文煜经手代存;另外三十六万两,帐簿上只注“文宅”字样,是否文煜所有,不得而知。
象这样的案子,照例“着由文煜明白回奏”。文煜倒说得很坦白,他在这二十年中,曾获得多次税差,自福建内调后,又数蒙派充“崇文门监督”,
廉傣所积,加上平日省俭,故在阜康福存银三十六万两。
上谕认为他“所称尚属实情”,不过“为数稍多”,责成他捐出十万一两,以充公用。这十万两银子,由顺天府自阜康福提出,解交户部。
“应春,”胡雪岩看完这一个电报以后说:“托你跟京号联络一下,这十万两银子,一定要马上凑出来,最好不等顺天府来催,自己送到户部。”
“小爷叔,”古应春另有意见,“我看要归入整个清理案去办,我们似乎可以观望观望。”
“不!这是一文都不能少的,迟交不如早交。”
“好!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我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古应春又说:“请先看了第二个电报再说。”
一看第二个电报,胡雪岩不觉色变,但很快地恢复如常,“这是给左大人出了一个难题。”他沉吟了一会问:“左大人想来已接到‘廷寄’了?”
“当然。”
“这里呢?”胡雪岩说:“明天《申报》一登出来,大家都晓得了。”
“明天还不会,总要后天才会见报。”
胡雪岩紧闭着嘴沉吟了好一会:“这件事不能瞒七姐。”
“是的。”古应春停了一下又说:“她说过,就怕走到这一步。”
“她说过?”
“说地。”古应春还能说出准确的日期,“四天以前跟我说的。”
“好!”胡雪岩矍然而起:“七姐能看到这一步,她一定替我想过,有四天想下来,事情看得很透彻了。我们去同她商量。”
于是古应春陪着他复又上楼。脚步声惊动了瑞香,蹑着足迎了出来,先用两指撮口,示意轻声。
“刚睡着。”
古应春还未答话,胡雪岩已拉一拉他的衣服,放轻脚步踏下楼梯。回到书房的胡雪岩,似乎已胸有成竹,说话不再是瞻顾踌躇的神气了。
“应春,你替我去跟沈兰生打个招呼,看要怎么谢他,请你做主。顶要紧的是务必请他不要张扬。”
“我刚才已经关照他了。”
“再钉一钉的好。顺便到集贤里去一趟,告诉老宓,我住在这里。”胡雪岩又说:“我趁七姐现在休息,好好儿想一想,等你回来,七姐也醒了,我们再商量。”
卧室中只有三个人,连瑞香亦不得其闻。七姑奶奶果然心理上早有准备,当胡雪岩拿电报给她看时,她平静地问:“是不是京里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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