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打底”的任务,自然落在安德海肩上。这天他趁慈禧太后晚膳已毕,轻摇团扇在走廊上“绕弯儿”消食的那一刻,跟在身后,悄悄说道:“奴才有两件事跟主子回奏。”
“嗯。”慈禧太后应了一声,“说吧!”
“头一件……”安德海装模作样地停了一下,“奴才先不说,怕惹主子生气,饭后不宜,先回第二件吧。那倒是内务府的一番孝心,说全靠主子,才能平定大乱,操了这么几年心,皇上也该孝顺孝顺太后。”
慈禧太后觉得这话很动听,虽未开口,却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个表示,安德海的胆更大了:“内务府天天在琢磨,得想个什么法儿,不动库银,能把圆明园修起来,好让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解解闷的地方。”
“这个……”慈禧太后站住了脚,“有这么好的事?能不动库银,就把圆明园修了起来?倒是怎么修啊?”
“当然是按着原样儿修。”安德海挺一挺胸,加强了语气说,“偏要争口气给烧圆明园的‘鬼子’看看!你们不是逞强吗?现在要修得比从前还要好!”
就这两句狂言,合了慈禧太后争强好胜的性格,而且圆明园四十景,洞天福地,也真令人向往,所以很高兴地吩咐:
“明天叫他们把那个条陈送上来看看!”
“是。”安德海答应着,心里在考虑,要不要把明善不肯代奏的话说出来?
这时慈禧太后又在往前走了,安德海急忙跟了上去。回到殿里,她又问道:“到底是个什么条陈?”
“那……,”安德海不愿在此时说破,因为他怕说得不清不楚,反为不美,“奴才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不必宫里操心,不动库款,挺好挺好的办法。”
“噢?”慈禧太后欲待不信,却又不肯不信,“内务府居然还有挺能干的人!你告诉他们,只要肯巴结差使,实心办事,一定会有恩典。”
安德海倒象是他自己受了褒奖似地,笑嘻嘻答应着,请了一个安。
“我记得曾见过一本圆明园的图。你到敬事房去问一问,叫他们找来我看。”
安德海看她的心如此之热,大事可成,兴奋万状,赶紧到敬事房传旨,把乾隆御制的《圆明园图咏》以及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总图,都找了出来。拂拭干净,携回宫来,在一张花梨木的大书桌上铺开,又取来西洋放大镜,一一安排妥帖,才去复旨,请慈禧太后来看。
这一看直看到晚上。抛下当年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备承恩宠的回忆,模拟着未来修复以后,花团锦簇的光景,一颗心热辣辣地,仿佛没个安顿之处,恨不得立刻传旨,克日兴工。
这一夜魂牵梦萦,都在圆明园上。因为没有睡好,所以第二天起身,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但是她不愿意让慈安太后一个人临朝,还是强打精神同御养心殿。
恭王奏事完毕,太监抬来一张茶几,面对御案放下。李棠阶把一册抄本的《治平宝鉴》
展开,用银尺压好,然后先磕头,后进讲。
“臣今日进讲‘汉文帝却千里马’,请两位太后,翻到第三十五页。”
两宫太后面前各有一本黄绫封面,恭楷抄缮,红笔圈点的《治平宝鉴》。等翻到三十五页,慈安太后先问:“汉文帝是汉朝第几代的皇帝啊?”
“他算是汉朝第五代的皇帝,实在是第二代,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
于是李棠阶先从吕后乱政讲起,介绍了诸刘诛诸吕以及文帝接统大位的经过,说他是自古以来,最好的一个皇帝,“文景之治”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一口气讲下来,要喘一喘气息一下,就这空隙中,慈安太后又问了:“汉文帝比唐太宗怎么样?”
“这两位圣主是两路人物,汉文帝仁厚,唐太宗英明。不过,”李棠阶加重了语气说:
“嘉纳忠言,节用惜物,这些地方是一样的,所以文景之治和贞观之治,都成美谈。”
汉文帝却千里马的故事,正好接着进讲。他反复申述,人主不可有嗜好:说天子富有四海,服御器用,不论如何珍贵,国库总负担得起,但在上者一言一动为天下法,“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必由此而造成奢靡的风气。宋徽宗不过喜爱奇花异石,结果“花石纲”弄得举国骚乱,终于召来外祸。这因为人主一有明显的嗜好,则左右小人,为希荣固宠起见,一定趁机迎合,小小一件无益之事,可以弄成妨害国计民生的大祸。这决非人主的本意,可是一到发觉不妙,往往已难收拾,就算杀了奸佞小人,究无补于实际,所以倒不如慎之于始,使小人无可乘之机,才是为君之道。
这番话在慈安太后听来,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却有警惕,知道修园之议,是不可能的了。
“我也听先帝讲过。”慈安太后说,“汉文帝就跟道光爷一样,省俭得很。”
“是。”李棠阶答道,“汉文帝身衣弋绨,宠姬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锦绣。可是他驭下极宽,省只是省自己。”
“话又得说回来,”听了半天的恭王,突然接口,“上行则下效,做臣子的,感念圣主,自然不敢也不忍靡费了!这就是君臣交儆的道理。”
“是啊!”慈安太后点着头说,“凡事总要互相规劝才好。”
说着,她偏过头来,向她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这也许是无意间的一个动作,慈禧太后却有心了,认为慈安太后和恭王是齐了心来说她的,她不愿再听下去,便把话题扯开。
于是随意一问:“汉文帝在位几年啊?”
“在位二十三年,享年四十六岁。”李棠阶奏答。
“才四十六岁?可惜了!”
“不过他的太子,教养得很好,”恭王又开腔了,“所谓‘文景之治’,景就是景帝。”
“可见得皇帝的书房很要紧。”慈禧太后又问,“六爷,你这一阵子也常到弘德殿去看看吗?”
恭王一直被命照料弘德殿,监督皇帝上学,现在问到这一层,是他职司所在,便把最近所看到的情形,详细陈奏。说皇帝的用功不用功,要看时候,大致初二、十六上学,精神总不大好。
慈禧太后马上就明白了,偏偏慈安太后懵懂,张口就问:
“这是什么道理啊?”
话还未说完,慈禧太后悄悄扯了她一下,这是示意她不要多问,但话已出口,来不及了。
恭王不即回奏,停得一息才从容答道:“两位太后圣明,总求多多管教皇上。”
这话在慈禧太后听来,大有把皇帝不肯用功读书的过失,推到自己头上的意味,所以立刻“回敬”了过去:“你分属尊亲,皇帝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我们俩看不见,你也可以说他。而况你原来就有‘稽察弘德殿’的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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