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釜底抽薪之计,而且宝鋆去办这件事也是很适当的人选,他与兵部尚书万青藜是同年,而万青藜与蔡寿祺是小同乡。
就这样,很顺利地有了对策,疏通倭仁,安抚蔡寿祺,先把明天内阁会议这一关过去,然后鼓动醇王出来为他胞兄讲话,这样双管齐下,足可以对付得了慈禧太后。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慈禧太后还有更厉害的手法。她正在亲自写旨,师当年在热河,预拟密旨,回銮到京,召集大臣,不经由军机而得拿问“三凶”的故智,准备第二天交内阁明发,宣达意旨,处置恭王。
这是她为了补救第一步走错了的有力措施。那第一步的错误,是她没有把周祖培估计得正确。辛酉政变,查办胜保,周祖培都是奉旨唯谨,格外巴结,所以她预计对于奉旨治恭王的罪,他一定也会同样地起劲。等一召见,看到他的态度,才知道周祖培不是奉旨唯谨而是恭王的同党。
附带而起的另一着棋,也没有完全走对。她把上书房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他们找来,原有民间富家的孤儿寡妇受族人欺侮,请西席出来保护讲理的用意在内,但为了怕刚有些懂人事的小皇帝惊惶不安,所以不愿召见弘德殿的师傅。其实倭仁才是一个好帮手,第一,一向“忠君爱国”;第二,他是旧派,与恭王不协。如果召见当时,有他侃侃而谈,说出一片大道理来,立刻就可下旨,先把恭王撵出军机,然后议罪,这个下马威就厉害了。
现在时机错过了。她在想:明日内阁追供查问,到复奏时有周祖培从中捣鬼,倭仁一定搞不过他们。等他们把轻描淡写的一道奏折送了上来,再想办法来扭转局面就很吃力了!
想起一句俗语:“先下手为强!”慈禧太后就作好一道皇帝出面的“手诏”等着。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文章”,上谕的款式、语气、用词,她都熟悉,但嘴里念得出来,写到笔下,却似乎遇到了一别多年的儿时游伴那样,只觉得模样儿仿佛有些象,就叫不出名字来。
自知别字连篇,也顾不得臣下笑话了。写完收起,恬然入梦。这是她与任何女人不同的地方,越是遭逢大事,她越能镇静。
深宫寂寂,禁漏沉沉,一切都如平日。而王公朱门、大臣府第,却颇有彻夜灯火的,鉴园就是如此。文祥和曹毓瑛都还在,宝鋆却告辞了,因为他奉派了本年正科会试的副主考,第二天要与正主考大学士贾桢一起入闹,听了文祥的劝,先回家休息。
到得二更时分,外面传报进来:“五爷来了!”随即看见惇王甩着袖子,大步而来,宫灯映着他的脸,显得特别红,看样子是有几分酒意了。
恭王和在座的人一起都站了起来,还来不及迎出去,那位向来以仪节疏略,语言粗率出了名的“五爷”,撩起衣幅,一脚跨进门,一手便指着恭王大声说道:“老六,你怎么把老好人的‘东边’也给得罪了!”
这问得太突兀,恭王一时无以为答,不过这时候也还不是他们兄弟俩密谈的时候,因为文祥和曹毓瑛都赶着来向他请安寒暄。
惇王也不坐,就站在那里大发议论,意思中表示这是“闹家务”,慈禧太后不该召见内阁,应该召见近支王公来商量。又用了句“家丑不可外扬”的成语,不伦不类,使得恭王有些啼笑皆非。
但是文祥和曹毓瑛却都认为惇王的所谓“闹家务”,不失为一个看法,太后与议政王之间是国家大事,如果能看成嫂子与小叔的争执,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容易了。
因此,他们两人都暗地里向恭王抛眼色,示意他趁此拉拢惇王。恭王自能会意,很沉着地等他滔滔不绝一番议论过后,大口喝茶时,便即表示态度:“麻烦是我自己惹的,我也不必辩白什么!反正在外,有军机,有内阁,在内,有咱们自己弟兄。五哥,你居长,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这要大家商量着办。”惇王说,“我的意思得把老七找回来。”
这个主意是不错的,蔡寿祺的原折中,即有以醇王代恭王议政的涵意,则醇王就成了关键人物,他的态度能够澄清,有助于恭王地位的稳定。但是,醇王正在主持修理东陵的工程,不是一两天内赶得回来的,就算能够赶回来,他的态度如何,也很难说。因此,惇王的这个建议虽好,却是缓不济急。
为了敷衍他,文祥接口问恭王说:“五爷的话该听,咱们先给七爷送个信吧。”
“对了!马上派专差给他送信。”惇王说说又语无伦次了,“蔡寿祺这个小子,还真会拍马屁!叫我,就把他找了来,先叫侍卫揍他一顿再说。”
恭王和文、曹二人都笑了。一方面是笑惇王,一方面是笑蔡寿祺,弄巧成拙,“饬下醇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秉公会议”这句话,“醇郡王”三字成了绝大的败笔。不但得罪了惇王,而且将来也会逼得醇王非表示支持恭王不可。当然,这一点还得下功夫去运用。
“目前只有这么办,”文祥很扼要地作了一个结论:“等会议复奏,看上头是怎么个意思?再商量下一步。五爷亲贵居长,该五爷说话的时候,五爷也不是怕事的人。”
这两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了!”惇王拍着巴掌说,“我不怕事!有话我一定要说。欺侮人可不行!”
这当然是指慈禧太后而言。他们弟兄之间,时有龃龉,不想到了紧要关头,惇王却有休戚相关的手足之情,这是恭王栽了跟斗以后,最大的安慰。
等惇王一走,文祥和曹毓瑛也要告辞了,他们已经商量停当,恭王不上朝,其余的军机大臣依旧入直,一切政务照常推行,要这样才能冲淡“山雨欲来”的阴沉。所以文、曹二人需要回家略微休息一下,五更时分便须进宫。
进宫一直不曾“叫起”,这也在意料之中。朝中各衙门,这一天的目光都集中在内阁。
蔡寿祺出了很大的风头,当他一到,聚集在内阁周围的人,无不指指点点,小声相告:“那就是参恭王的蔡翰林。”他也知道大家瞩目的是他,内心不免紧张,尤其糟糕的是他不曾估计到有被召赴内阁“追供”这一个变化,有许多话不能说,有许多话不敢说,恭王不曾扳倒,自己却先有一关难过,心里失悔得很。
进到内阁大堂,只见正面长桌上一排坐着好几位大臣,一眼扫过,见是昨天被召见的七个人以外,另加一位文渊阁大学士倭仁。两殿两阁四相,论资序是武英殿大学士贾桢、文华殿大学士官文、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文渊阁大学士倭仁,贾桢入闱,官文在湖北,在座的也还应该是周祖培为首,但以奉旨由倭仁主持,因而由他首先发言审问。
“蔡寿祺!”倭仁用他那浓重的河南口音,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是翰林,下笔措词的轻重,你知道吗?”
“回倭中堂的话,既是翰林,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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