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亲览”,其实只看十本卷子。殿试的考官,称为“读卷大臣”,看得中意的,卷面上加一个圈,这一次一共派出八名“读卷大臣”。所以最好的一本卷有八个圈,那便是压卷之作。以下九本的次序,也是按圈多寡来排。然后进呈御前,朱笔钦定。有时照原来的次序不动,有时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原试列入二甲的,变了第一,全看各人运气。
殿试一天,“读卷”两天,到了四月二十四一早,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临御养心殿,宣召军机大臣和八名读卷大臣,八臣以协办大学士瑞常为首,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十本卷子,捧上御案。慈禧太后已经在同治元年壬戌和二年癸亥,亲手点过两次状元,所以不看文章,只看圈圈。很熟练地拿起第一本卷子,用长长的指甲挑开弥封,看状元是什么人?
一看之下,不由得失声轻呼:“是他!”接着便怔怔地望着慈安太后。
“谁啊!”
“赛尚阿的儿子崇绮。”
这一宣示,最感惊异的是那班军机大臣,但遇到这样的场合,唯有保持沉默,看两宫太后的意思如何?
“怎么办呢?本朝从来没有这个规矩!”慈禧太后看着瑞常说。
看大家依旧没有表示,慈禧太后颇为不悦。自从满、汉分榜以来,旗人不管是满州、蒙古,历来不与于三鼎甲之列。因为旗人登进的路子宽,或者袭爵,或者军功,胸无点墨亦可当到部院大臣,为了笼络汉人起见,特意把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个人人艳羡的头衔,列为唯有汉人可得的特权。祖宗的苦心,读卷大臣岂能不知?虽说弥封卷子不知人名,但这本卷子出于“蒙古”,卷面却有标示,然则这样选取,岂非有意藐视女主不能亲裁甲乙,存心破坏成法?
慈安太后也不以为然,不过她并不以为读卷大臣有什么藐视之心,只是一向谨慎,总觉得“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从来鼎甲都点汉人,不能忽而冒出一个“蒙古状元”来!
所以神色之间,对慈禧太后充分表示支持。
“怎么办呢?”慈禧太后低声问她,“我看……”
“我看让军机跟他们八位再商量一下吧?”
这是无办法中的办法,慈禧太后恨自己在这些上面魄力还不够,懂得也不够多,不能象前朝的皇帝——特别是“乾隆爷”,可以随自己的高兴而又能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更动进呈十本的名次。那就只好同意慈安太后的主张了。
卷子仍由瑞常领了下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瑞常是蒙古人,不便讲话,恭王惊弓之鸟,不肯讲话,其余的人心里都在想,“状元”是读书人终生的梦想,而崇绮在事先连梦想的资格都没有,一旦到手,这一喜何可以言语形容?如果打破了已成之局,另定状元,得了便宜的人,未见得感激,而崇绮那里一定结了个生死冤家。这又何苦来?
于是相顾默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僵局。到底是年纪轻些的沉不住气,内阁学士延煦便说了句:“只论文字,何分旗汉?”
“不错!”大家同声答应,如释重负。
当时便由曹毓瑛动笔,拟了个简单的折片,由恭王和瑞常领衔复奏,事成定局。
消息一传出去,轰动九城,有的诧为奇事,有的视为佳话,当然也有些人不服气,而唯一号啕大哭的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新科状元崇绮。
从他父亲赛尚阿在咸丰初年,以大学士军机大臣受命为钦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负责剿办洪杨而失律革职以后,崇绮家一直门庭冷落,于今大魁天下,意料之外地扬眉吐气,自然要喜极而泣。
略略应酬了盈门的贺客,崇绮有一件大事要办:上表谢恩。这又要先去拜访前科状元翁曾源——有这样一个相沿已久的规矩,新科状元的谢恩表,必请前一科的状元抄示格式,登门拜访时要递门生帖子,致送贽敬。这天下午他到了翁家,翁曾源正口吐白沫,躺在床上发病;而人家天大的喜事又不便挡驾,只好由翁曾源的叔叔翁同和代见。
翁同和也是状元,所以平日与他称兄道弟的崇绮,改口称他“老前辈”,一定要行大礼。
“不敢当,不敢当!”翁同和拚命把他拉住。
主客两人推让了半天,终于平礼相见。翁同和致了贺意,少不得谈到殿试的情形,崇绮不但得意,而且激动,口沫横飞地说他平日如何在写大卷子上下功夫,殿试那天如何似得神助。又说他得状元是异数,便这一点就可不朽。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把下了十年工夫的“程、朱之学”,忘得干干净净,假道学的原形毕露,翁同和不免齿冷。
抄了谢恩表的格式,又请教了许多第二天金殿胪唱,状元应有的仪注,崇绮道谢告辞,回家商量请客开贺,兴奋得一夜不曾合眼。而就在这一天,蒙古的文星炳耀,将星陨落,僧王在山东中伏阵亡了。
※ ※ ※
僧格林沁自从上年湘军克复金陵,建了大功,其后朝命曾国藩移师安徽、河南边境,会同剿办捻军,认为有损威名,大受刺激,越发急于收功。其时捻军张总愚流窜到河南邓州,僧王初战不利,幸亏陈国瑞及时赴援,反败为胜,穷追不舍。那一带多是山地,不利马队,屡次中伏,僧王更为气恼,轻骑追敌,常常一日夜走一两百里。宿营时,衣不解带,席地而寝,等天色微明,跃然而起,略略进些饮食,提着马鞭子自己先上马疾驰而去,随行的是他的数千马队,把十几万步兵抛得远远地。
就这样,半年工夫把捻军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由河南确山窜汝宁,经开封、归德,往北进入山东省境,自济宁、沂州,绕回来又到曹州,捻军表示只要官军不追得那么紧,让他们能喘口气,就可以投降。僧王不理这一套,在曹州南面打了一仗。
这一仗在捻军是困兽之斗,官军失利,退入一座空堡。捻军重重包围,沿空堡四周,挖掘长壕。一旦挖成,官军便无出路,因而军心惶惶,兼以粮草不足,整个部队有崩溃之虞。
那些将官一看情形不妙,会齐了去见僧王,要求突围,僧王同意了。于是分头部署,僧王与他的部将成保作一起,派一个投降的捻军,名叫桂三的前驱作向导。
心力交瘁的僧王,那时全靠酒来撑持,喝得醉醺醺上马,一上鞍子就摔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他喝醉了的缘故,马出了毛病,钉掌没有钉好,一块马蹄铁掉了,马足受伤,怎么样也不肯走,只好换马。
那夜是下弦,二更天气,一片漆黑。跌跌冲冲出了空堡,谁知桂三与捻军已有勾结,带了他的一百人,勒转马头直冲官军。外围的捻军,乘机进击,黑头里一场混战,也不知谁杀了谁?人惊马嘶,四散奔逃。到了天亮,各自收军,独不知僧王的下落。
当时乱哄哄四处寻查,只见有个捻军,头戴三眼花翎,扬扬得意地从远处圩上经过。那个战场上一共十几万人,只有一支三眼花翎,既然戴在捻军头上,僧王头上就没有了。于是全军恸哭:“王爷阵亡了。”一面哭,一面去找僧王的遗体,找了一天也没有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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