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时候,内务府总管崇纶,派人送了一封信来,说工部的书办送了许多花灯,兵部的司官又送了许多烟火花炮。他又叫了一班杂戏,有宝鋆最爱听的“子弟书”,特意飞笺,请他去“同谋一夕之欢”。
“乐子来了!”宝鋆指着信,把崇纶的邀约,告诉了恭王。
崇纶有大富之名,这些玩的花样,终年不断,恭王也去过几回,每一回都是尽兴而归。
但此时忽然意兴阑珊了。
“算了吧!这是什么年头儿?传出去不好听。”
“那我辞了他。”宝鋆走到书桌面前,揭开墨盒,取枝水笔,站着写了一个回帖,叫听差告诉崇家来人,说是有贵客在,无法分身,心领谢谢。
“五福,”恭王站起身走到火盆旁边坐下,“替我再倒杯酒来。”
等五福把酒和果盘拿了来,他把双足一伸,她替他脱了靴子,取了张红木凳子来搁脚,接着又去捧来一床俄国毯子,围住他的下半身,把毯子掖一掖紧。
“这不也很舒服吗?”恭王取杯在手,想谈谈正事,“我不明白,李少荃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也有他的难处。第一,不愿跟左季高共事;第二,怕吃力不讨好。李少荃是从不做徒劳无功的事的。”
“话是不错。不过朝廷待他不薄,就算勉为其难,也不能不买朝廷一个面子。一味置之不理,这叫什么话?”
“为了一个张总愚,三位爵爷会剿,外加两位一品大员,说起来也实在是笑话,再加上一位王爷,越发热闹了。”
“老七当然不能叫他去。”恭王停了一下说:“官、左、李三位,将来到底让谁总其成呢?”
“官文办粮台,左宗棠指挥前线。”
“李鸿章如之何?”
“只有劝他委屈一点儿。”
“能劝得听,倒也好了。”
宝鋆想了想说:“有个人的话,他也许会听。”
“曾涤生?”
“对了。”宝鋆又说,“明天我来写封信给我这位老同年。”
“也好。不过你别许下什么心愿。”恭王提出警告:“现在上头的主意大得很,而且小安子替她做耳目,什么道听途说的话,都在上头搬弄,事情是越来越难办了。”
宝鋆默然。息了一会才说了句:“等皇上亲政就好了。”
这一下提醒了恭王:“皇帝很象个大人了。”他很兴奋地说,“我看找机会跟上头提一提,每天军机见面,让皇帝也听听,学着一点儿。”
“嗯!”宝鋆又问:“听说两宫太后,在打算立皇后了,可有这话?”
“提是提过,预备在皇帝十六岁那年册立皇后。还有三四年的工夫,不忙。”
“我看皇帝的身子单薄,大婚不宜过早。”
“你正说反了。”恭王放低了声音:“皇帝的智识开得早,早早大婚的好,省得那班小太监引着他胡闹,搞坏了身子。”
“听说‘西边’那一位,防宫女跟皇上亲近,跟防贼一样。
小安子就奉派了这桩‘稽查’的差使。”
“小安子么,”恭王很随便地说,“总有一天要倒大霉。”
由这里开始,大谈宫内的近况,凡是恭王想要知道的,宝鋆都能让他满意。就这样正谈得起劲时,听差来报:“崇大人来了。”
人影未到,先见冰灯,用整块的坚冰,镂刻而成,据说加了一种独得之秘的“药”在里面,能够日久不消。这冰灯共是四盏,刻成春、夏、秋、冬四季景致的花样,是崇纶随身携来的。
“你不在家看灯,听“什不闲”、“子弟书”,跑这儿来干什么?”
崇纶七十多岁了,养生有道,腰腿依然轻健,给恭王请了个干净俐落的安,笑嘻嘻地答道:“听说六爷在这儿,特为赶来伺候。”
“你别以为没有到你家看灯,是瞧不起你。实在是乱糟糟的,没有那份闲心思。”
“其实,那些灯年年一样,也没有什么看头,不过借个因由,陪着说说话。”崇纶又说,“我本来也在想,时世不好,这些照例的玩意,不如蠲免了吧!可也有人说,年年玩儿惯了的,今年忽而改了样子,必是捻匪闹得太凶的缘故。想想是安定人心要紧,所以照常弄了些灯来挂。”
恭王知道,这是崇纶心有未安的解释,听听就是,不必再往下谈,不然倒象真个耿耿于怀,未能释然似的,所以换了个话题。
“听说这几天,地面儿上要饭的,比平时添了许多。可有这话?”
“那是一定的。上灯以后,家家都要出来逛逛,这时候不‘做街’,还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做街’?”宝鋆插进来问了一句。
“那是他们的‘行话’。”崇纶笑道:“上街来要饭,就叫‘做街’。”
“不是有难民夹在里头?”
“不会吧,”崇纶答道,“他们那一行,虽是末等营生,规矩可大得很,各有地段,谁也不许胡来,更不容外人插足。再说,能够逃难到京城,不是手里有俩钱儿,就是有至亲好友可以倚靠,何致于要饭?”
恭王听着不断点头,向宝鋆说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斯之谓也。”
“怎么啦?”崇纶困惑地,“好端端的,六爷提起这个!”
“五爷今儿在上头面奏,说最近京城里要饭的多了,得想办法。”恭王又说:“你有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使,地面儿上的事,也有你一份!”
崇纶兼署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东半城地面归他所管,这时很轻松地说:“那好办。
多不敢说,就这个大正月里,我包管五爷上朝,看不见一个要饭的。”
他说得到,做得到,当夜派人去找“杆儿上的”——丐头的俗称,说是给五百吊京钱,这半个月,不准在内城“做街”。
“杆儿上的”又称“赶儿上的”,据他们自己说,正名叫做“赶上吃”,是明太祖所封。意思是奉旨吃白食,那家有红白喜事,赶上了便有残羹剩饭好吃。当然,作为丐头的“杆儿上的”,既不必“做街”,也不会吃讨来的饭,坐享孝敬,日子过得很宽裕。
这时京城里那个“赶儿上的”,姓丁,外号“丁判官”,家有一妻二妾,安享余年,已不大管事,但权威仍在。听崇纶所派去的那个笔帖式,说了究竟,丁判官表示正月里庙会甚多,是“做街”的好时机,不过:“既然崇大人吩咐,那就认了!”
果然,第二天起内城看不见一个要饭的,都被撵到九门以外去了。对付乞儿是如此,那些统兵大员对付捻军也是如此,尤其是革职留任的直隶总督官文,向以一个“撵”字为用兵的心诀,只望能把捻军逐出直隶省境,往东到山东、往南到河南、往西到山西,均无不可,就是不能往北,因为北面是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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