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太后不响,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扶着椅背沉吟。
慈禧太后也不作声,看出她已落入自己所安排的圈套中,落得不作表示。
“我得问一问这回事儿!”
“问谁啊?”慈禧太后说,“问她自己?”
“不!我叫玉子问她。”
“问明白了怎么着?”
“真要有这回事儿,可就留不得了!”
“哼!”慈禧太后又微微冷笑,“只怕问也是白问。”
“不会!”慈安太后很有把握地说,“戒指的事,大概玉子也不知道,不然,定会告诉我。”
“这就可想而知了!”慈禧太后说,“连玉子都不知道,那不是私情表记是什么?”
“啊!我倒想起来了。如果真的有了‘私情’怎么办?那决没有再打发出去的道理!”
这确是个疑问,也是个麻烦。照规矩来说,宫女如曾被雨露之恩,就决不能再放出宫去。那一来就得有封号,最起码是个“常在”或“答应”,既然如此,也就不能禁止皇帝与桂连“常在”,或者不准桂连“答应”皇帝的宣召,反倒是由暗化明,正如皇帝所愿。
于是慈禧太后想了一会,徐徐说道:“就有这回事,也算不了什么!”
“这不能这么说,也得替人家女孩子想一想。”慈安太后听出她有置之不理的打算,忍不住不平,“我听先帝告诉过我,康熙爷手里就有这么回事,有个宫女也就是在康熙爷十四、五岁的时候,伺候过他老人家,一直到雍正爷即位,问出来有这么个人,才给了封号。
你想想,那五六十年在冷宫里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
“当然罗,”慈禧太后很见机地说:“真的有那么回事,咱们也不能亏待人家。不过,我想不至于。”
“好了,等我好好儿问一问再说。”
※ ※ ※
慈安太后回到长春宫,顾不得先坐下来息一息,先就把玉子找来,屏人密询。问起宝石戒指的事,玉子的回答,大出她的意外。
“是有这回事。”
“啊!”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问,而且大表不满:“你怎么瞒着我不说呢?”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奴才不敢胡乱奏报,惹主子心烦。”
“还说不要紧!”慈安太后皱起了眉,显得有些烦恼,“据说桂连拿这个戒指,当做私情表记。”
“这……”玉子不免诧异:“谁说的?”
“你别问谁说的,你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大概不会。”玉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等奴才仔细去问一问桂连。”
“对了!你都问清楚了来告诉我。还有,”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说,“有一件事非弄明白不可,桂连到底在别的地方伺候过皇上没有?你……懂我的意思吗?”
玉子怎么不懂?不过这话要问桂连,却有些说不出口,见了面反倒是桂连很关切地问皇帝的伤势。
“你少问吧!”玉子有些责怪她,“外面已经有许多闲话了。”
“说我吗?”桂连睁大了一双眼,天真地问:“说我什么?”
“说你……,”玉子忽然想到,不妨诈她一诈,“说万岁爷叫小李偷偷儿把你带了出去,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过了一宵。”
“那有这回事?”桂连气得眼圈都红了,“谁在那儿嚼舌头?”
“真的没有?”
“我发誓!”
桂连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玉子赶紧拦住她说:“我信,我信。我再问你,皇上赏的那个戒指,你当它是什么?”
“当它什么?这话我不懂。”
“我是说,你可觉得皇上赏这个戒指,有什么意思在里头?”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皇帝喜欢这个人,才有珍赏。不过桂连害羞,这话说不出口,只这样答道:“这我可不知道了!”
“戒指不是你跟万岁爷讨的吗?”
“那是说着好玩儿的。”桂连笑道,“谁知道万岁爷真的赏下来了。”
“那么你呢?”玉子毫不放松地追着问:“万岁爷赏你这个戒指,你心里不能不想一想,是怎么个想法?”
这想的可多了!尤其是半夜里醒来,伸手到枕头下面,摸着那个用新棉花包裹的戒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熨贴舒服,什么忧虑都能弃在九霄云外。她总是这样在想:天下只有一位皇上,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万,单单就是自己得了赏!光是这一点,就让她有独一无二,谁也比不了的骄傲与得意。然而这些话,跟玉子也是说不出口的,不过她也不愿意骗她,明明是骗不过的,偏要说假话,显得对玉子太不够意思了!所以她只是笑笑不响。
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发亮的眼睛,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小小的动作,一会儿轻轻咬着嘴唇,一会儿乱眨一阵眼,一会儿又摸脸,又捻耳垂,仿佛那只手摆在什么地方也不合适似的神态,玉子心里在想:说她把那个戒指当作“私情表记”,这话倒真也不假。
“唉!”她叹口气:“是非真多!”
“怎么啦?”桂连最灵敏,一听这语气,顿时惊疑不定,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她这害怕的样,玉子却又于心不忍,摇摇头说:“跟你不相干。你不必多问,只小心一点儿好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桂连急忙一把拉住:“什么事小心?
怎么小心啊?”
“少乱走!少提万岁爷!还有,你把你那个戒指给我,我替你收看。”
这又为的是什么?桂连越发惊疑,但她不敢再问,怕问下去还有许多她不敢听的话,就这几句话已够她想好半天的了。
从桂连手里接过了戒指,玉子随即回到慈安太后那里去复命。她的回奏,跟慈禧太后所说所想的一样,那可就真的“留不得了”!
这句话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说的,说时容易做时难,她从来没有撵过宫女,尤其是这个宫女。一撵,不但桂连会哭得泪人儿似的,也伤了皇帝的心。不撵呢,还真怕皇帝会因此分心,不好好念书,这关系实在不轻!
一个人在灯下想了半天,始终觉得左右为难,委决不下。
于是她重新叫人开了殿门,召玉子来商量这件事。
玉子比慈安太后有决断,“看样子,不撵也不行,”她说,“西边既然有这个意思,主子把她留着,往后挑眼儿的事一定很多,桂连那日子也不好过。”
“对了!”慈安太后马上被说动了,“替桂连想一想,也还是出去的好。”
“桂连伺候了主子一场,也没有犯什么错,总得求主子恩典。”说着,玉子跪下来为桂连乞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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