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李光昭谦虚着,又问:“贵大爷去过西南省分没有?”
“惭愧得很!”贵宝答道,“从来没有出过直隶。”
于是李光昭便大谈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风俗如何诡异,滔滔不绝,把在座的人听得出了神。
“说实话,”李光昭说,“我继承父业,做这个买卖,就为的是生性喜欢好山好水。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说着,举壶遍酌座客,同时解释他自己的话,何以说是“花了冤枉钱”,又如何说是“用上了”?
他说,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过他,因此买了许多“山头”,而交通不便,虽有大批木材,无法运下山来,等于货弃于地,所以说是花了冤枉钱。
这一说,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难索解,报效园工,当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通不便,运不下山来,又如何用得上?
问到这话,李光昭笑了。“贵大爷,”他说,“这一点你都想不明白?我是个候选知府,见了督抚还得磕头,说请他修条路,让我运木植,谁听我的?”
“啊……”贵宝“啪”地一声,在自己额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问住了!”他连连点头,“好,好,这一点不用你费心。李大哥,我要请教,你有些什么木植?在那些地方?
总值多少?预备报效多少?想要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赖两宫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打平了长毛、捻子,左爵帅西征,大功也快告成了。老百姓能过太平日子,还不该尽点心报效?再说,那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说句不敬的话,叫做‘惠而不费’,何敢邀功?”
表白了这一篇话,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经折,送到贵宝手里,打开一看,所列的尽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贵木植,贵宝与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断地发出“哦、哦”的轻呼,惊喜之情,溢于词色。
“好极了,好极了,各处大殿的横梁跟柱子,都有着落了。”贵宝又说,“在山上买,就花了十几万银子,运到京里,怕不值几十万?”
“是的!我全数报效。”
谈到这里,就应该有进一步的行动了,贵宝当时就带了他去见内务府大臣诚明。李光昭是早有准备的,先到东河沿客店里,带上两包土仪,献上诚明,然后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筹备修复圆明园这件大工程,内务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职司,木植的勘估采办,是归诚明负责。贵宝事先也曾回过,诚明对于李光昭的来意,已有所知,所以叙礼过后,要言不烦,一下就谈入正题。
“老兄深明大义,兄弟万分钦佩。”诚明很客气地说,“不过,凡事一经入奏,要变动就很难了,所以宁愿我们私下多破费点工夫,谈妥了再跟上头去说,办事就顺利了。”
这话往深处去体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贵宝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欢绕弯子说话的习性,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为点了一句。
“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么地方,细细跟诚大人说一说。”
“好!我来说给诚大人听。”李光昭数着手指:“先打湖北说起,在‘九道梁’那里。”
第一个地名,诚明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讲了一连串山名,在诚明几乎是闻所未闻。但看他如数家珍似的,熟极而流,谅来不假,诚明的疑惑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来便是贵宝为他作了补充,然后又说:“难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将来勘查好了,是由内务府动公事,还是请上头降旨,征工开路,只能到时候再斟酌了。”
“嗯,嗯。”诚明又问:“照老兄看,这些木植几年可以运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岖,材料又大,总得十年才能运完。”
“十年?缓不济急了!”诚明相当失望,“虽说这一桩大工,总也得好几年,可是不能说十年以后才动用木植。”
“那当然!”李光昭赶紧解释,“我是说十年运完。第一批总在三年以后,就可以运进京来。”
“是三年以后起运,还是三年以后运到京?”
“三年以后运到京。”李光昭很肯定地说。
诚明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贵宝看他们谈到这里,便插嘴说道:“运下山是一回事,运进京又是一回事,这里头还很麻烦呢!”他脸向李光昭一扬,“有什么话,李大哥你可趁早说。”
“我想,这件事当然得我亲自照料,请诚大人派人会办,沿途关卡,也好免税放行。”
“当然,当然!那当然是免税放行的。”
“为了报运方便,最好请诚大人给一个什么名义,刊发关防,那可以省很多事,也可以省很多运费。”
诚明一想不错,刚要开口允许,突然想到安德海在山东的遭遇,便改了口了。
“这件事我可答应不下来。得要请旨。”
向皇帝请旨,一时也不能有确实的结果。皇帝还不敢独断独行,无论如何先要禀告两宫太后。找了个在御花园消夏的机会,他闲闲地提了起来。
“英法使臣都递过国书,算是和好了,园子可还荒废在那儿。”皇帝这样说道,“总得想法儿把它修了起来,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的地方。”
慈禧太后听这话便有喜色,“难为他还有这番孝心!”她向慈安太后说。
慈安太后报以不明意义的一笑。这态度就很奇怪了,不但慈禧太后,连皇帝都有些嘀咕不安。
当然,慈安太后看得出他们母子殷切盼望的眼色,然而她不敢轻易开口。这件事她不知想过多少遍了,每一次想到最后,总是懊悔自己当初不该跟皇帝出那个主意:为慈禧太后找件可供消遣的事。当皇帝召见内务府大臣谈论修园时,她已微有所闻,却不知工款从何着落?同时也不知道修一修要多少钱?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这笔工程款决不会少,而且一提修园,必有许多人反对,恭王也许还可以商量,文祥一定不肯答应。那一来,安安静静的日子就过不成了!
慈安太后所求的就是“安静”二字,女人一入中年,而且守寡这许多日子,心情特异。
灯前月下,压抑那份莫可言喻的怅惘,凝神悄思,才体会到什么叫“古井重波”?心里已经够乱了,再自寻些烦恼出来,这日子怎么过?
不过她也知道,她象丽贵太妃以及后宫永巷中许多安分老实的妃嫔宫眷一样,但愿风调雨顺,吃口安闲茶饭,夏天在廊上,冬天在炕上,白天在窗下,晚上在灯下,用消磨五色丝线来消磨黯淡的日子。而慈禧太后不同,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寂寞”,要热闹不要安闲,因为安闲就是寂寞。为了替她设想,慈安太后却又不忍说什么扫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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