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疑虑别人想得到,醇王本人当然也想得到,从西暖阁初闻懿旨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因此才会震惊而致昏迷。事后越想越不安,深怕从此多事,决定自己先表明心迹,情愿闲废终身,不闻政事,所以写了那样一道奏折:
“臣侍从大行皇帝十有三年,时值天下多故,尝以整军经武,期睹中兴盛事,虽肝脑涂地,亦所甘心。何图昊天下吊,龙驭上宾,臣前日瞻仰遗容,五内崩裂,已觉气体难支,犹思力济艰难,尽事听命。忽蒙懿旨下降,择定嗣皇帝;仓猝间昏迷,罔知所措。迨舁回家,身战心摇,如痴如梦,致触犯旧有肝疾等病,委顿成废。惟有哀恳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无遗;曲赐于全,许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使臣受幈幪于此日,正邱首于他年,则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鸿施于无既矣。”
这在醇王是篇大文章,亲笔写成初稿,特为请了几位翰林来替他润饰,情哀词苦,看过折底的人,都觉得可以看出醇王的胆小、谨慎、忠厚——他就是要给人这样一个印象。
奏折上达慈禧太后,提笔批了一句:“着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悉心妥议具奏。”交到军机,转咨内阁。
从十二月初六起,内阁天天会议。首先是议垂帘章程,这有成案可循,不费什么事,议到醇王的这个折子,是由恭王亲自主持。其实醇王的这个奏折,主要的,亦是为恭王而发,彼此心里都明白,恭王是个很爽快的人,不作惺惺之态,率直说道:“醇王所有的差使,宜乎都开去。以亲王世袭罔替。”
与议群臣,相顾默然,只有礼部尚书万青藜说了话,但与开去醇王所有的差使无关。他问:“醇亲王的称谓如何?”
这一问绝不多余,相反地,正要有此一问,才能让恭王有个表达意见的机会,他加重语气答道:“但愿千百年永远是这个名号。”
这就是说:醇亲王永远是醇亲王。生前既不能用“皇父”的称号,身后亦不会被追尊为皇帝。如果有此一日,那便是蹈了明朝“大礼议”的覆辙,决非国家之福。
定议以后,少不得还有许多私下的议论,特别是翁同龢的话多。自从皇帝一病,连番召见。每每与军机、御前“合起”,俨然在重臣之列,而且又新奉懿旨,与近支王公、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一起为皇帝穿孝百日,这更是太后把他看作皇室的“自己人”的表示。因此,翁同龢不肯妄自菲薄,觉得遇到自己该说话,可说话的时候,应该当仁不让。
他要说的话是:醇王别项差使可开,管理神机营的差使不可开。因为神机营是醇王一手所经理,如果改派他人,威望够的,未见得熟悉,熟悉的威望又不够。然而这话他又不肯在阁议中说,怕恭王不高兴,只在事后预备上一个奏折,专门陈述这个建议。
这天晚上正在灯下写折子,听差来报,说“崇公爷来拜。”这没有不见的道理,于是翁同龢具衣冠,开正门,亲自出迎。
崇绮贵为公爵,但论科名比翁同龢晚,所以在礼节上彼此都很恭敬,吃腊八粥的日子,滴水成冰,大厅上太冷,延入书房款待。
崇绮新丧“贵婿”,心情自然不好,决不会无因而至,翁同龢意会到此,便很率直地动问来意。
“听说老前辈预备建言,留醇王在神机营?”崇绮这样问说。
翁同龢很机警,话说半句:“有是有这个想法,还待考虑。”
“我劝老前辈打消此议。”崇绮说道,“神机营的情形,没有比我再清楚的。”
接着,他便滔滔不绝地大谈神机营的内幕,章程如何荒谬、人材如何芜杂?他在他父亲赛尚阿因贻误戎机被革职时,连带倒霉,以后在神机营当过文案,所说的话,虽不免张大其词,却非无的放矢,所以翁同龢不能不重视。
但是,崇绮的攻击醇王,所为何来?却费猜疑。以他此刻的处境而论,真叫“没兴一齐来”,韬光养晦,犹恐不及,无缘无故开罪醇王,岂非不智之至?
这就见得内中必有文章了。翁同龢便把那个未写成的折子搁了下来,第二天进宫,找着荣禄,把崇绮夜访的经过,略略一提,向他征询意见。
如果说神机营腐败,醇王固然不得辞其咎,荣禄却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他一直是醇王最得力的助手。然而荣禄却深沉得很,笑笑答道:“你等着看吧!”
听得这样说,翁同龢自不便深问,敷衍了些闲话,已离了内务府朝房,预备回弘德殿时,荣禄却又喊住了他。
“平翁,平翁!”荣禄将他拉到一边,“我给你看一篇文章。”
说完,他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素笺,递到翁同龢手里,打开来一看,是一份折底,写的是:
“窃维立继之大权,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预。若事已完善,而理当稍微变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缄默也。大行皇帝冲龄御极,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励治,十有三载,天下底定,海内臣民,方将享太平之福。
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举,一旦龙驭上宾,凡食毛践土者,莫不吁天呼地;幸赖两宫皇太后,坤维正位,择继咸宜,以我皇上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并钦奉懿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仰见两宫皇太后宸衷经营,承家原为承国;圣算悠远,立子即是立孙。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统绪,亦得相承勿替,计之万全,无过于此。
惟是奴才尝读宋史,不能无感焉!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传弟而不传子,厥后太宗,偶因赵普一言,传子竟未传侄,是废母后成命,遂起无穷驳斥。使当日后以诏命,铸成铁券,如九鼎泰山,万无转移之理,赵普安得一言间之?
然则立继大计,成于一时,尤贵定于百代。况我朝仁让开基,家风未远,圣圣相承,夫复何虑?我皇上将来生有皇子,自必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接承统绪;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岂不负两宫皇太后诒厥孙谋之至意?
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饬下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奏议,颂立铁券,用作奕世良谟。”
翁同龢一气读完,对这道奏折,虽不同意其中的看法,但觉得文字雅洁,立言有法,颇为欣赏。自称“奴才”,可知是旗人,随即问道:“是那位的折子?”
“请你先不必问。我要请教,你看这个折子怎么样?”
“递了没有?”
“没有。”
“没有递,最好不递。”翁同龢说,“如今颇有引用宋太宗、明景帝的故事的,其实情形不同,今上生有皇子,承继大行皇帝为子,则将来继统的,仍是今上的皇子。传子传侄,是一回事。那天拟懿旨,我主张加上‘嗣皇帝’字样,即是继文宗的统绪之意,应该很明白了,无须有此一折,反成蛇足。”
“高明之至。”荣禄很欣慰地说了这一句,又悄悄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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