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胜文心里明白,西太后还是卫护着小安子。要照他所犯的过错来说,应该一顿杖责,斥逐出宫,此刻听西太后的话锋,不过“叫他滚回去”,那就好定办法了。
“奴才请懿旨,奴才的意思,把安得海送回京城,派在‘打扫处’当差。”
这是个苦差使,但算来是最轻的处分,“太便宜了他了!”西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先拉下去掌嘴,替我狠狠打他二十,回来就把他送走。”
听说要“掌嘴”,又是“狠狠打”,小安子吓得脸都白了。但还得给主子碰头谢恩,西太后理都不理,站起身来就走。
这一个还赖在地上不肯走,意思是巴望着还有“复命”宽免,陈胜文可不耐烦了。
“快走!”陈胜文踢了他一脚,“‘发昏当不了死’!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陈大叔!”小安子哭丧着脸哀求:“你替我求一求,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哼!”陈胜文冷笑道:“求一求?我求谁啊?告诉你,主子的恩典,已经便宜你了!”
说着,努一努嘴,随即上来两名太监,一面一个,拉住小安子的膀子,拖了便走。拖出烟波致爽殿,反绑双手,暂且押在空屋里,派人看守。然后敬事房办了公文,详细叙明小安子所犯过失以及懿旨所示处置办法,当天下午就移送到内务府慎刑司,一顿皮巴掌,把小安子打得鬼哭神嚎,第二天一早,由慎刑司派出一名“笔帖式”,带领两名护军校,把小安子押解回京。
到了京城,自然也是先报内务府。照例先讯明姓名年籍,然后,问话的一名主事拉开嗓子喊道:“来啊!把这个安德海先押起来!”说完,立即起身离座。
“慢着,主事老爷!”小安子大声喊道,“我有话说。”
“啊?”那主事重新坐了下来,“你有什么话?”
“当然有话。可是不能跟你说!”
主事大怒,拍案骂道:“混帐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主事老爷别生气!”小安子陪笑道,“我不疯不癫,不敢拿你老开玩笑。可实在的,我的话不能跟老爷说,说了,你老也办不了。”
堂上的主事啼笑皆非。但内务府的官员都知道,太监的花样最多,而且小安子是“懿贵妃”面前的红人,内务府早就知名。这主事灵机一动,便即扬着脸吩咐:“都替我退出去!”左右办事的“笔帖式”和奔走侍应的“苏拉”,遵命退出,小安子却又摇摇头:“就让他们回避了,我还是不能说。”
“那么,你要跟谁说呢?”
“我要见你们堂官——宝大人。”
“宝大人”是指宝鋆,留京的内务府大臣之一。这一下,那主事知道关系重大了,随即答道:“好!我先替你找个地方歇着。等我去回了宝大人再来招呼你。”
于是小安子被安置在一间内务府官员值宿的屋里,虽有茶水招待,其实却是软禁。约莫过了有个把时辰,那主事亲自来带领小安子,坐上一辆遮掩得极其严密的骡车,由便门出宫而去。
到了一处大宅门下车,小安子被领到一处极其幽静的院落,宝鋆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等,见了面磕了头,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安德海,说你有话,非要见了我才能说,是什么话?
快说!”
“有张字儿,先请宝大人过目。”小安子一面说,一面从贴肉小褂子上,缝在里面的一个口袋内,取出来一封信,由于汗水的浸润,那封信既脏且烂,并有臭汗,宝鋆接在手里,大为皱眉。
等把信笺抽了出来,宝鋆才看了第一句,顿时肃然改容,站了起来,转身面北,恭恭敬敬地把那张信,高捧在手,小声念完。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是太后的亲笔懿旨。原来应是朱笔,国丧期间,改用墨笔书写,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
“两宫皇太后同谕恭亲王:着即设法,火速驰来行在,以备筹谘大事。密之!特谕。”
书法拙劣如蒙童涂鸦,而且“筹”字笔画不全,“密”字也写白了,变成“蜜”字,但措词用语,确是诏旨的口气。特别是有起首和押脚,钤用蓝印的“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图章,更可确信旨意出自亲裁。
可是,“这是那位太后的手笔呢?”宝鋆重新坐了下来,这样发问。
“是两位太后商量好了,西面太后亲自动手写的。”小安子一面扣着衣钮,一面回答。
“喔!”宝鋆坐了下来,扬一扬手,“你起来说话。”
“是!”小安子站起来,垂手站在宝鋆身旁,又说,“两位太后吩咐:到京以后,最好能见着六王爷,面递密旨。倘或不能,交给宝大人或者文大人也一样。如今见着了宝大人,我就算交差了!”
“好,好。回头我亲自转交六王爷,你放心好了。”停了一下,宝鋆又说,“我还问你一句话,这道密旨,为什么交给你送来?”
这一问,正好问到小安子得意的地方,“回宝大人的话,”他扬着脸侃侃而谈:“这道密旨,关系重大,两位太后得派一个亲信妥当的人专送,可是要公然派这么个人回京,肃中堂一定会疑心,误了大事。为此,西面的太后,才想了这么一条苦肉计。
宝大人,你看,”小安子拿手指一指他的张大了的嘴,“慎刑司二十皮巴掌,打得我掉了三个牙,满嘴是血。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了什么!安德海赤胆忠心保大清,只要办成了大事,就把条命赔上也值。宝大人,你说是不是呢?”
这家伙得意忘形,竟似朋辈晤谈的语气了。
宝鋆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时还不能不假以词色。宝鋆年轻时,也是斗鸡走狗,赌酒驰马的旗下绔袴,这时便索性出以佻挞的姿态,站起来一拍小安子的背:“好小子,有你的!
记上你大功一件,等两宫回銮,一名总管太监,跑不掉你的!”
“全仗宝大人栽培!”小安子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可有一样,”宝鋆立刻又放下脸来说,“不准把你这一趟的差使,跟人透露一个字!”
“我决不敢!”
“好!你今天就进宫去当差,派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宝鋆再一次提出警告:“你要自以为立了功劳,不把别人放在眼里,闹出事来,我可救不了你!”
等把小安子送走,宝鋆随即吩咐套车,一径来访文祥,密室相晤,出示太后的亲笔,文祥颇感意外,等宝鋆细说了经过,他越觉惊奇,“想不到‘西面的’,颇具干才!”他点一点头说,“是位可以共事的,那个折子上的正是时候。”
原来恭王早就上了一个请求叩谒梓宫的折子了。
那是根据曹毓瑛的报告和建议,经过缜密研究以后的决定。
52书库推荐浏览: 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