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接着再往下看:
“该大臣等唯冀苟安旦夕,遂置朝纲于不顾,试思我大清二百余年有此体制欤?抑我中国数千余年有此政令欤?现在各国驻京公署及沿海各国兵船,纷纷升旗,为法夷致贺。外邦腾笑,朝士寒心,奴才窃料该大臣等视若寻常,未必奏闻也。”
看到这里,慈禧太后便问:“李莲英呢?”
李莲英正在分派慈禧太后出宫随行的太监和宫女,听得传唤,飞快而至,等候示下。
“各国使馆,这几天都升旗了没有?”
这话问得人摸不着头脑,东江米巷的使馆他亦见过,记得是升着五颜六色的旗子,但这几天是不是升旗可就不知道了。
他当然不敢也不肯回说“不知道”,答一句:“奴才马上叫人去瞧。”
“快!我等着回话。”
李莲英答应着出了长春宫,找到一个骑马骑得极好的御前侍卫,传宣懿旨,限他半个时辰去瞧了来回话。
“不用去瞧,是升着他们的国旗。”
“你怎么知道?”李莲英责备他说:“年轻轻的,别的没有学会,就学会躲懒。”
“李大叔,不信你亲自去瞧!洋人的规矩,除了下雨飘雪,每天一早升旗,上灯下旗,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这个样,错不了的。”
“不会错?”
“错了,你老凭我是问。”
李莲英谅他不敢撒谎,便点点头说:“好吧!你别跟人说什么。”
虽有了结果,他却不立即回长春宫,将自己的事情料理停当,取出李鸿章所送的一个金表看了一下,够了用快马去一趟东江米巷的工夫,才去回奏。
“跟佛爷回话,英国、法国、日本、美国、俄国,各国使馆都升着他们的国旗。”
“真的有这回事!”慈禧太后带着恨声,接着倏然抬眼:
“德国呢?”
这是数漏了一国,但不能说没有看明白,也不能答得迟疑,不然就是差使办得不够漂亮,李莲英毫不含糊地答道:
“没有!”
慈禧太后深深点头,“我想也不会。”她自语似地说:“德国跟法国不和,自然不能替他们高兴。”
李莲英听在耳朵里,摸到一点门径了,原来“佛爷”问各国使馆可曾升旗,是要打听各国使馆可是为法国高兴?这当然跟越南打仗有关。这一阵子慈禧太后的脸色没有开朗过,此时更见沉重,不能惹她生气。因而特地告诫所有能在慈禧太后说得上话的太监宫女,格外小心,问到外头的情形,不可多话,更不可瞎说。
其实,最后的告诫是过虑,慈禧太后连跟李莲英都懒得说话,她心里只不断默念着盛昱的话:“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显责,何以对祖宗?何以答天下?惟有请明降谕旨,将军机大臣及滥保匪人之张佩纶,均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图功,认真改过。”
这样想着,已快上轿出宫了,忽又改了主意,转脸对李莲英说道:“先到养心殿!”
这自然是要召见军机,苏拉飞快地传旨叫起。军机上四大臣微觉诧异。这天因为恭王奉旨到东陵普祥峪为孝贞太后三周年忌辰上祭,原已传谕军机,不必见面,忽又叫起,是何大事等不到明天呢?
“只怕盛伯熙的折子上说了什么?”宝鋆猜测着说,“此君好久没有说话了,听说今天的折子是他亲自来递的,而且还在朝房里不走,似乎打算着有他的‘起’。不管了,上去再说。”
等见过了礼,慈禧太后开口便问:“北洋有电报没有?”
“没有。”
“有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慈禧太后的声音极冷,脸也绷得极紧,“边疆处处多事,督抚都是一样,无非空话搪塞。钱花得不少,左手来,右手去,户部库里空的时候居多,谈了几年的海防,效用在那里?”她的两把儿头上的黄丝穗子,尽自晃荡,“我好些日子没有舒舒服服睡过一觉了!一想起来,不知道将来有什么脸儿见祖宗?”
最后那句话,比一巴掌打在人脸上还厉害,从宝鋆以次,不由得都取下帽子碰头,局促得抬不起脸来。
“越南的局面不知道怎么收场?战也不是,和也不是,就这么糊里糊涂,一天一天混了过去。怎么得了?”
“奴才等奉职无状。”汗流浃背的宝鋆很吃力地答奏,“虽说内外的难处很多,总归军机难逃失职之咎。奴才等实在无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们。多少年来积习难返了。”慈禧太后欲语不语地,终于叹口气说:“你们下去吧!”
跪安退出,一个个神色都不自然。口中不言,心里却都惊疑不定,不知道慈禧太后这番严厉的责备,到底因何而发?
“盛伯熙的折子下来了没有?”宝鋆忽然问起,将军机章京找了来问。
“没有。”
“言路上还有谁的折子?”
军机章京查了来回报:山东道御史何崇光有一个奏折,亦还没有发下来。同时又带来一个消息,说慈禧太后原定这天出宫临幸寿庄公主府赐奠,临时改期,改到明天了。
寿庄公主是醇王同母的妹妹,行九,所以通称为“九公主”,同治二年出降,十四个月以后就守了寡。这是慈禧太后指的婚,她内心不免歉然,又因为她是醇王的胞妹,特加优遇,由和硕公主进封固伦公主,赐乘杏黄轿。但这些荣典,并无补于寡鸾孤鹄的抑郁情怀,终于一病不起,在一个月前薨逝。
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初薨时,已经赐奠过一次,这一次是因为二十七天期满,金棺将奉移墓园,再度亲临奠酒。事先传谕醇王,在九公主府传膳。这是示意要醇王开举,当然奉命唯谨,但时间过于局促,府中的厨子备办不及,只有托李莲英设法,花三千两银子,调集长春宫小厨房和御膳房的膳夫,利用现成的水陆珍肴供奉。
这天九公主府中,亲贵除了恭王以外,几乎都已到齐,站过班等候分班行礼,谁知李莲英传懿旨:无须进见,各自散去。当然醇王因为还要进膳,是不能走的。
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便于单独召见醇王,见面先将盛昱的奏折交了下来,同时说道:
“你看看,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戴罪图功’?”
醇王接折在手,匆匆看完,内心起伏激动,讷讷然答道:“盛昱的话,正是臣心里的话,‘我皇太后皇上付以用人行政之柄,言听计从,远者二十余年,近亦十数年,乃饷源何以日绌,兵力何以日单,人才何以日乏?’别的不说,只说法国好了。天津教案到如今十四年了!当时大家能够知耻发奋,整顿军备,培养人才,到如今又何致于要用唐炯、徐延旭、黄桂兰这些废物,又何致于张树声要派兵到顺化,竟因没有铁甲轮船不敢到越南海面?以往如此,将来亦好不到那里去。年富力强的时候,不能为朝廷出力,年纪大了,更没有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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