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第二天一早,醇王坐轿进宫,遵照慈禧太后的指示,递了牌子,等候召见。这天是三月初十,慈安太后三周年的忌辰,除了特派恭王赴东陵普祥峪上祭以外,皇帝在景山寿皇殿行礼,因此,原来仿照同治的故事,皇帝未亲政前,应该随同太后召见臣工,而这天却缺席了。这是慈禧太后特意的安排,跟在九公主府传膳同一用心,为了要避开皇帝召醇王“独对”,免得泄漏机密。
当然,头一起还是召见军机,只谈了一件事,就是徐延旭在二月十四驰报北宁无恙奏折。慈禧太后只是连连冷笑,未作任何指示就传谕“跪安”了。
等军机一退,立即传召醇王,养心殿东暖阁门窗紧闭,殿前殿后由李莲英亲自带人巡视,深恐有人接近窥探。
这样严密的关防,军机处自然不知道,但只听说醇王独对将近一个钟头之久,而且盛昱、何崇光、刘恩溥等人的封奏,都未交下来,是什么事触犯忌讳,留中不发?因而宝、景、李、翁四大臣,都有预感,怕要出什么大风浪,只盼恭王能早早赶回京来。
再下一天,何崇光、刘恩溥的折子都交下来了,非常意外地,所奏竟是无甚关系之事,而盛昱的折子始终未发,这就越显得有蹊跷了。甚至连盛昱自己都有些惴惴不安,怎么样也猜不透慈禧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了解政情,善观风色的还纷纷向他打听,这是极有关系的大事,他自然只字不肯透露。
因为如此,他在考虑,有个应酬是不是要去?去了必有许多人问到他的封奏,不但不胜其烦,而且穷于应付。不去则又失礼,更怕有人猜疑他是“故意”不到,越发会惹起好些无根的揣测。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去。因为一方面固然要表示中怀坦荡,另一方面实在也想打听打听消息,或者可以对自己的这个折子会引起什么结果,窥知端倪。
这天三月十二,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为他的儿子志颜完婚。文煜在咸丰初年以办江北江南大营的粮台起家,是旗人中有名的富户。上年胡雪岩的阜康银号倒闭,据说倒了他一百多万银子,为邓承修严词参劾,结果查出三十六万两,朝旨责令捐银十万两,以充公用,并由顺天府按照官款,如数追出。一场风险,不仅大事化小,且因不费分文,直可说是小事化无。另外的存款,拿胡雪岩所设一家规模极大的药店胡庆余堂作抵,所损无多,因而非常高兴。这场喜事,也就大为铺张,贺客上千之多。
上千的贺客中,最为主人所看重的,不是“王爷”而是“都老爷”,有“铁汉”之称的邓承修,虽然弹劾过文煜,却仍旧为他奉作上宾,亲自作陪。谈不到片刻,只听支宾的听差,高声传呼:“盛老爷到!”这就不但主人,连贺客亦无不注目了。
盛昱是肃亲王豪格之后,亦是天潢贵胄,加以少年名士,自视甚高,所以虽是水晶顶子的五品官儿,那昂然直入的气派,却不下于一品大员。
在喜堂上行过了礼,由主人亲自领着到西花厅。款客之地七八处,西花厅的“门槛”最高,专门接待清流名士,不怕官爵再高,如果不是正途出身而腹有诗书,就不敢踏进门去。
盛昱是翰苑后辈,但从宾廷憔悴罢官,回到镶蓝旗营房,领一份钱粮度日,每天徜徉西山,寻诗觅句,自遣愁以来,他就成了八旗名士的领袖,声光极盛。加以他那个折子留中不发已有四天之久,料知必有惊人的陈奏,因而一进花厅,立刻就被包围了。
大家都在探问,不问的只有王仁堪、王仁东弟兄,再有个人倒想问,只是没他说话的分儿,此人就是张华奎。他是北闱的举人,以等候会试为名,替他父亲在京当“坐探”,平时虽奔走清流之门,却没有谁当他一个读书人看待,能够踏进这座花厅,已近乎“僭越”。他也知道名士中脾气不好的甚多,胡乱插嘴,会受呵责,搞得下不了台,所以自己知趣,只远远坐在一角,伺候颜色。
但是,他的消息却比任何人都灵通,因为他有宫里的线索。盛昱的折子,将他的原稿改动了多少,他不知道,但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府及养心殿两次召见醇王,关防严密异常,却是他知道的。参的是李鸿藻跟张佩纶,何须垂询醇王?如果醇王入见,与此事无关,那么盛昱的折子又何以四天不下?是不是盛昱改动原稿,又加上什么花样,或者措词过于激烈,会引起什么大风波,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为此,他相当不安,曾经跟王仁东谈过,想托他去打听。王仁东不愿这么做,只推托事忙,一时没工夫去见盛昱,此刻盛昱就在这里,请他便中一问,有何不可?
这样盘算着,便找到一个机会,将王仁东拉到一边,说知究竟。王仁东是防着他有此一举的,心中早有预备,“你别傻!”他说,“众目睽睽之下,拿他调到一边咬耳朵,人家心里会怎么想?这件事,我们大可在旁边看热闹,不必理他。”
张华奎却没有他那份闲豫的心情。上次为了奏调张佩纶,弄巧成拙,结成冤家,此番暗中“打虎”,倘或不能得手,反扑相噬,必非敌手。但是,这些顾虑却是难言之隐,无从跟王仁东明说,只好唯唯称是。
“走!”王仁东拉着他说,“他们在谈两广的边务,你也去听听,看跟令尊在家书中告诉你的情形,有什么不同。”
于是两个人慢慢走到西首,只见炕床上坐的是“寿阳相国”祁嶲藻的儿子祁世长,刑部右侍郎而为“小军机”魁首的许庚身,两旁八张椅子上,东面是邓承修、刘恩溥和盛昱;西面是翁同和的得意门生汪鸣銮和王仁堪。椅子还空着三张,却没有人去坐。王仁东和张华奎也象有些站着的人一样,扶着椅背。倾听许庚身在谈越南的局势。
军机上行走的人,自有等闲所不能知的消息,而他又一向掌管军务,凡是指授方略的廷寄,大都由他拟笔,因而对于越南的兵力部署,地理形势,相当熟悉。加以他的言语极具条理,娓娓言来,令人忘倦。
正谈得起劲时,文煜家的一名听差,悄然趋前,躬身说道:“许大人!七王爷请。”
许庚身很从容地点一点头问:“七王爷在那儿?”
“在楠木厅。”
“我知道。我认得地方。说我就去。”
“是!”
许庚身正谈到黄桂兰服毒自杀,生死未明之际,站起身来,拱拱手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星叔、慢走!”祁世长拉住他说,“你把黄桂兰的一条命留下。”
“赵沃见死不救,那里还会有命?”说完,许庚身举步出厅,去见醇王。
于是大家又谈赵沃,接下来谈徐延旭、谈唐炯,责备自然甚严。对于保荐唐、徐的张佩纶,亦有不满之词。
由张佩纶谈到张之洞,祁世长透露了一个消息:“听说张香涛内召,还要大用,看来只有此君得意。”
巡抚大用,自然是升总督,而要调升,当然是调到西南多事之区。岑毓英并无过失,应该不致于有调动,然则是两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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