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一早就走,他每次进城,都以两广会馆为下榻之处,这一次自也照旧。一到会馆就得到消息,三艘法国兵舰乘早潮直驶到船坞前面,大轰特轰,船厂的洋楼、机器房,都已倾圮,大烟囱倒下来,还打伤了好些人。守船厂的官兵,逃得无影无踪,唯一的例外是都司陆桂山,拉了一尊克虏伯小炮上山,奋勇对抗。无奈威力不足,很快地就为法国兵舰的炮火,压制得无能为力了。
“何大人!”两广会馆的司事提出警告:“我看还是出城的好。”
何如璋大惊问道:“为什么?”
“外面风声不大好。”司事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晓得何大人住在这里,只怕,只怕会来骚扰。”
听得这话,何如璋的手脚发软,“怎么会有人晓得?”他说,“我不出去就是。”
“会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多,怎么瞒得住?”
话是不错,但自己却真有难处,本省的会馆都不能存身,还有何处可以立足?这样一想,只有硬着头皮横着心,跺一跺脚说:“我不走!先住下来再说。”
司事见他执意不肯,只好听其自由。何如璋在自己的那座院落中安顿了下来,第一件事是派亲兵到总督衙门去打听消息,取得联络。
走不多时,司事来报,会馆门口聚集了许多百姓,意向不测。又说,总督衙门东西辕门,聚集的百姓更多,风闻要拆督署的大门。
“有这样的事,不是要造反了吗?”何如璋愤愤地说,“首县怎不派人弹压?”
“何大人!”司事冷冷地答道:“这是什么时候?官威扫地了!”
“唉!”气馁的何如璋抑郁地说:“教我走到那里去?”
司事无语。默默地退了出去,留下何如璋一个人绕室彷徨,一颗心七上八落,片刻都静不下来。
“官威扫地”四字,入耳惊心。何如璋知道,此时此地,除非有重兵守护,谁也不能保证,可以使他免于受辱。总督衙门的大门都有被人撤除之说,则何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就大可不必作托庇于督署的打算了。
“唉!”他顿一顿足,“还是走吧!”
“这才是!二十六计,走为上计。”
走到那里去呢?何如璋想来想去,只有等打听消息的亲兵回来,询明究竟,再定行止。
会馆司事,也不忍逼得太紧,唯有听其自然。
大门外的百姓,越聚越多,渐有鼓噪之势。会馆司事深怕暴民不分青红皂白,会拆毁了会馆,为了护产,只有挺身而出,安抚大众。
“何大人在这里,不错,不过他马上要走的,他是进城来跟总督、巡抚商量怎么样退敌?等他派去送信的亲兵一回来,马上就要出城,仍旧回马尾去保船厂。”
“他本来就不该进城来的。”有人大声说道,“厂在人在,厂亡人亡,他倒想想,怎么对得起沈文肃公,怎么对得起福建人?”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骂何如璋、骂张佩纶、也骂何璟与张兆栋。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儿,何如璋的亲兵回来了。
他证实了会馆司事所得的传闻,总督衙门的大门,真的让百姓拆掉了,督标亲兵不知是不是奉了何璟的命令,未加制止,因而也就未生冲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何如璋却不这么想,只是连连叹气:“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张大人倒有下落了。”亲兵又说:“在彭田乡一家绅士那里。”
“喔,”何如璋问道,“你是那里打听来的?”
“是督标的一个千总告诉我的,他去送公文,还见过张大人。”
“那好!”何如璋愁颜一开,“我看他去。你知不知道地方?”
“不知道也不要紧。到彭田乡找到地保问一问就知道了。”
“那就走吧!”何如璋毫不迟疑地,起身就走。
“何大人,何大人!”会馆司事一把拉住他说,“请走这面。”
为了大门口有百姓聚集,愤愤不平,见了何如璋一时忍不住,会做出鲁莽的举动来,所以会馆司事悄悄将他由一道僻静的便门送了出去。
到达彭田乡已经黄昏,张佩纶正在吃饭,停箸起迎,相见恍如隔世,既亲切、又陌生,却都有无穷的感慨、委屈和羞惭。
愣了一会,张佩纶想出来一句漠不相干的话:“吃了饭没有?”
“我不饿!”
“我也不饿。”张佩纶说:“里面坐吧!”
两人屏绝仆从,虽非“流泪眼对流泪眼”,但黯然相顾,喉头梗塞,不约而同地摇头长叹。
“城里情形如何?”
“督署的大门,都让百姓拆掉了,何小宋深居不出。”何如璋答道:“张友山托病不见人。倒象是我们守土有责了。”
张佩纶也有这样的牢骚。最使他不满的是,得到确实消息,何璟屯不打听打听实在情形,仓皇电奏,说船局已经失守。不知居心何在?倒要跟何如璋好好商量。
于是他定定神,强打精神,亲手捡起一张纸,递到何如璋手里,是一个致总理衙门的电报稿,上面写的是:
“孤拔得巴黎信,猝攻我船。铁木雷大小十一艘,乘潮猛击,我守久兵疲,船小援绝,苦战两时久,坏其雷船一,焚其兵船二。而我大轮一,小轮五,商、艇各船均毁,诸将誓死,无一登岸,深堪惨恸。法乘胜攻厂,黄超群犹守露厂,击毙法兵官一。无蔽无炮,必不能支。罪无可谊,请即奏闻逮治。”
电文虽讲究简洁,但这个稿子,念起来非常吃力,见得是张佩纶方寸大乱之下的手笔。
其中也有费解之处,猜不透只好问了。
“‘铁木雷’是什么?”
“是指三种船,铁甲舰、木造兵轮、鱼雷艇,共计十一艘。”
“喔!原来这样解释。”何如璋想了一下说,“幼翁既已自请处分,我当然也一例办理。”
“不!莪翁,”张佩纶说,“处分是余事。如今最急要的,莫如善后事宜,你应该回船局去料理。”
何如璋面有难色。细想一想他的话也不错,自己是船政大臣,船局就是自己的“疆土”,理当固守。张佩纶是会办大臣,主要的是会办战守事宜,仗打过了,打败了,而且他也自请逮治了,当然可以一切不管。
就在这踌躇之际,张佩纶又提了警告:“莪翁,咎戾已深,罪不可免。如今能补得一分过,他日多一句话说。你莫自误!”
这是忠告。何如璋想到张佩纶有李鸿章的奥援,总理衙门亦有“小挫可徐图再举”的话,顿时愁怀一放,精神大为振作。
“幼翁见教得是。”何如璋说,“我明天一早就回局里去。”
听他有此表示,张佩纶略感安慰,“法国兵决不敢登岸,你放心回局好了。”他又恨恨地说:“可恨各国兵轮多事,来观什么战,不然我可以致敌于死,一雪奇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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