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时有两乘轿子,飞奔而至,轿前有“顶马”开路。到太和门前,轿子停下,一先一后出来两个人,须眉皆白,前面是恭王,后面是宝鋆。
所有的王公大臣,一齐上前迎接,恭王摇头叹息:“惊心动魄,奈何,奈何?”
“这场火来得太不巧了!”宝鋆接口说道,“一开年就是大婚盛典,天子正衙的太和门,烧成这个样子,太难看了。”
这一说提醒了大家,相顾忧急,竟忘了还在救火,谈起如何从速修复太和门的善后事宜?这样的大工,光是勘估议价、鸠工集材就非数月不办,如今只有四十天的工夫,看来纵有鬼斧神工,亦难如愿。
※ ※ ※
外廷计无所出,深宫更为系念。慈禧太后从半夜里惊醒以后,一直到下午两点钟,得报火路已断,不至于再蔓延,方始松了口气。
这是件太糟心的事。唯一的安慰是,听说王公大臣,包括恭王及所有请假不上朝的大员,无不亲到火场救灾,能急君父之难,都算是有良心的。其次是内外城的“水火会”、步军统领衙门、神机营、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的兵丁差役,亦很出力。慈禧太后特别传旨,发内帑犒赏,兵丁伕役,每人二两,受伤的每人十两。因此,皇太后仁慈的颂扬,倒是传遍了太和门内外。
其次就要查问起火的原因了。这场火起得很奇怪,值班的护军,在贞庆门东值宿之处烤火,半夜里,星星一火,窜入柱子的蛀孔中。太和门重修在康熙三十四年,将近两百年的木柱,不但风燥无比,而且柱中也蛀得空了,所以一点火星,酿成大患。先是闷在柱子中烧,等到发觉,已无法灌救。当然,典守者不得辞其咎,值班的章京及护军,拿交刑部严办,不在话下。
但是,就拿失职的护军砍脑袋,亦无补于这一场火所带来的损失与烦恼。慈禧太后也跟外廷的王公大臣一样,着急的是大婚期近,如何能将太和门赶快修起来?纵不能尽复旧观,至少也要将火灾的遗迹掩饰得不刺眼才好。
善于窥探意旨的李莲英,无须慈禧太后开口,就先已想到她必以此为忧,早就问过立山,得到了相当满意的答复,随即奏报:“老佛爷别为这个心烦。到时候准有照式照样的一座太和门。”
“你又胡说了。”慈禧太后嗔道:“简直就是说梦话。”
“奴才那敢撒谎?老佛爷倒想想,去年上西陵,一路的行宫,都修得四白落地,跟新的一样,那不都是赶出来的吗?”
“啊!”慈禧太后想起来了,“是找裱糊匠搭一座太和门?”
“是!奴才说呢,那里有瞒得过老佛爷的事?”李莲英说,“这要找搭棚匠、裱糊匠、扎彩匠,他们有法子,能搭出一座太和门来。”
“行吗?”慈禧太后还有些疑惑。
“行!”李莲英斩钉截铁地答道:“奴才问过立山了,他说一定行!这是多大的事,他没有把握就敢说满话了?老佛爷等着瞧吧,到了大喜的日子,准有一座看不出假来的太和门。”
是这样斩钉截铁的答复,慈禧太后不能不信。不过这也只是消灭了她心头重重忧虑的若干分之一,更大更多的烦恼,即将接二连三地到来。她一想起来就揪心,真怕去触动这方面的思绪,然而她到底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深知躲避不了的烦恼,只有昂起头来硬顶,所以咬一咬牙,决定自己先作打算。
打算未定以前,先要有一番了解,“外头有什么话?”她问李莲英,“你总听到了,别瞒我!”
李莲英也跟慈禧太后同样地烦恼,同样地担心,所不同的是,他多一分希冀之心,总觉得慈禧太后必能从容应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此时看到她是有担当的态度,心头先已感到安慰。
不过,回奏的措词,却须谨慎,既不宜隐瞒真相,也不宜添枝加叶,免得激怒了慈禧太后。有此理解,说话就慢了,“总怨这场火不巧!”他说,“人心本来就有点儿浮动,这场火一起,好象更有话说了。”
“说什么?”慈禧太后问:“说我不该在颐和园装电灯,西苑不该修铁路?”
“西苑修铁路,他们倒不敢管,天津到通州的铁路,都说不该修。”李莲英说,“有句话,怕老佛爷听了生气,奴才不敢说。”
“不要紧,你说好了!”
“说这场火是,是天怒。”
慈禧太后明白,这是半句话,原来那句话,必是由人怨激起天怒,太和门之灾,是天意示警。这句话听来当然刺耳,可是也无须生气。
“还有呢?”
“还有……,”李莲英觉得有句话瞒不得,“说是这两年花费太多了。”
慈禧太后默然。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修三海、修颐和园、大婚,再加上兴办海军,花费是忒多了一些,如今重修太和门,又得几十万银子,看来非得收敛不可了。
不过,可怪的是李莲英居然也这样说,虽是转述他人的话,却不妨看作他自己亦有此想法。这倒不能不问一问:“你说呢?是不是多了一点儿?”
李莲英原是一种试探。两大工程,加上总司大婚传办事件这个差使,他也“搂”得很不少了。盈满之惧,时刻萦心,此时特地要试探慈禧太后的意思,果然有收敛之想,也是惜福之道。只不防她有此反问,倒觉得难以回答。
这时候不容他犹豫,更不能惹恼慈禧太后,唯有先作违心之论,“其实也不能算多。”
他说,“只为几件大事搁在一起办,就显得花的钱多了。”
这两句话在慈禧太后觉得很实在,“说得不错。”她毫不考虑地表示,“先缓一缓吧!
等缓过气来再说。”
“是!”李莲英答道:“老佛爷圣明。”
“你说给立山,看颐和园未完的工程,有什么可以暂缓的?让他写个说帖来我看。”慈禧太后又问:“皇帝呢?你听他说了什么没有?”
皇帝只说过一句话。“早就知道要出事!”此外便只是两副面孔,在慈禧太后面前,勉强装出豁达的神情,背转身立刻就是阴沉抑郁的脸色,而且不断地吁气,仿佛撑胸塞腹,有数不清、理不完的积郁似的。
那另一副面孔,慈禧太后看不到,而李莲英是看得到的。可是,他不敢告诉慈禧太后,并且还严厉告诫他所管得到的太监,包括“二总管”崔玉贵在内,不准到“老佛爷”面前搬弄口舌,否则重责不饶。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宫中从“东佛爷”暴崩以后,便是“西佛爷”
唯我独尊的局面。维持这个局面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安静。倘或无事生非,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搞得鸡犬不宁,那不仅是极傻之事,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就因为他是持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也跟荣寿公主一样,无形中处处卫护着皇帝,这时当然不肯说实话。但如说皇帝一无表示,慈禧太后也未必会信。皇帝亲政在即,每天批阅章奏,要拿出办法来禀命而行,然则对当前这一连串拂逆,岂能默无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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