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中不提宪政,袁世凯等人奏请立宪的原折亦留中不发,朝廷的意向就很明显了。好些自命识时务的功名之士,为了东西洋的立宪政体,尤其是日本“明治维新”,继以立宪所获致的实效,买了好些书日夜钻研。“虚君制度”、“责任内阁”、“上下院议员”、“行使同意权”等等名词,琅琅上口,满以为重臣会奏的折子一发抄,必是广咨博议,那时应诏陈言,平步青云,富贵可期。如今是都落空了。
幸好,上谕中有“嗣后再行选派,分班前往”的话,可见朝廷对遣官考查政治,视作经常应办之事,不论如何,出洋去走一趟,总是好事。所以仍旧有些人很起劲,上条陈、上说帖,都在“洞达原委”这句话上大作文章。奉派考察的四大臣的书桌上,无不堆满了这些文章。
可是没有一个人肯下工夫去细看,因为都知道朝廷此举,是搪塞民意,根本没有什么“还政于民”的打算。那些“离经叛道”的文字不看没有事,看了难免印入脑中,一不小心,形诸口头,尤其是在奏对之时,更为不妙,所以是不理会的好。
因此,这一下各有各的打算,有的是巴结差使,有的为了长身价,有的志在广见闻,其中端方是想到海外去搜购古董,而载泽则另有深心。
原来自载沣赴德谢罪归来,谈起瀛海之游的见闻,亲贵中都憬然有悟,欧洲的王室,安富尊荣,长享太平岁月,都有一套维系地位的巧妙手段,譬如德国是由亲贵典军,将兵权抓在手里,才能保证政权于不坠,所以载沣已经奏明慈禧太后,将他的两个胞弟,老六载洵、老大载涛,送到德国去留学,一个学海军,一个学陆军。
除此以外,当然还有别样方法,但非实地考察,不能明了。考察又非与王室交游,不能悉其底蕴,而交游必须地位相当,是故非派亲贵不可。但派到载泽,却别有缘故。
载泽是疏宗——圣祖第十五子愉郡王胤禑,四传为“奕”字辈,其中有个奕枨,有七个儿子,顶小的就是载泽。幼年随母入宫朝贺,以偶然的机缘,颇得慈禧太后的怜爱。其时,“老五太爷”惠亲王绵愉的第四子奕询病殁无子,慈禧太后便指定以五服之外的载泽,为奕询的继嗣。
这一来立刻就有好处。因为载泽的爵位,照宗室封爵之例,最多只得一个“奉国将军”,服饰同于三品武官,是所谓“闲散宗室”,一为奕询的嗣子,袭爵为辅国公,入于“王公”之列,身分便大不相同了。
到得光绪初年选秀女时,载泽更蒙慈禧太后赏识,指婚都统桂祥之女,成了皇帝的连襟,皇后的大姐夫,也就是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婿,关系更自不同。
载泽的婚期在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九,佳礼以前已得知本生父奕枨病重,危在旦夕,可是载泽不敢奏请改朝。及至喜事正日,这面抬进花轿,那面贴出殃榜,奕枨就死在这一天,而吉期不改。一时贺喜的汉大臣如翁同龢等,诧为闻所未闻奇事,而慈禧太后却说他“孝顺有良心”,越发另眼相看。这一次派出洋,在慈禧太后是替他混个资格,预备要好好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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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政治四大臣变成五大臣,辅国公载泽、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以外,另外又加了个商部右丞绍英。
选随员、定旅程、办行装、定船票,一切齐备,八月十九请训,二十六黄道吉日启程,乘火车南下,预备在上海坐太古轮船放洋。
铁路局预备的专车一共五节,前面两节供随员乘坐,第三节是五大臣的花车,第四节仆役所乘,最后一节装行李。一大早就在前门车站,八点刚过,送行的人陆续到达。首先到的是徐世昌,接着是绍英、端方、戴鸿慈,最后到的当然是载泽。
送行的人自然分成三等,第一等是王公大臣,上花车寒暄,“一路顺风”、“旅途保重”,说过了下车,川流不息地此来彼往;第二等的站在车窗外的月台上,得便才能赔笑跟五大臣表达送行之诚;第三等的便只是远远站班,但望车中人能一顾盼,发觉他也来送别,便不虚此行了。
“各位大人!”专车的车长在花车门口高喊:“专车准九点钟开,还有一刻钟,送行的大人们请下车吧!”
此言一出,红顶花翎来送行的人,纷纷下车,而前面的随员,后面的仆役,或者巴结上司,或者伺候主人,便纷纷涌向花车。前面还好,后面却有载泽所携的侍卫,守住车门。有个瘦瘦小小、三十来岁的汉子,身穿蓝布薄棉袍,足登皂靴,头上戴红缨帽,两手虚虚护着腰间,正待跨过两车相接之处的铁板,为侍卫拦住了。
“你是干吗的?”
“徐大人的跟班。”那汉子是安徽安庆府的口音。
“这会儿快开车了,别往里挤吧!”
“不行啊!我家大人会找我。”那汉子说:“刚才我上错车了。”
后面这句话令人不解,“你该上那一辆车?”侍卫问。
“自然是花车,我得跟着我家大人。”
“那么,刚才怎么不跟了上去呢?”
“月台上人多,挤散了。”
侍卫起疑了,瞪着眼一打量,指着他腰际问:“你怀里揣着什么?”
一语未毕,“哐啷”一响,倒退车头接上了车厢,力量猛了些,五节车一齐大震,“哐啷啷”一连串的响声。站着的人都立脚不住,侍卫已倒向那人身上。就这时砰然巨响,车厢顶上开了花,硝烟之中飞起来碎木片、鲜血、断手、断足,哗啦哗啦地落在车厢顶上,好一会才停。
五大臣魂飞天外,载泽用一只受伤的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问:“我的脑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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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当然中止了。五大臣之中,只有载泽、绍英受轻伤,死了三个五大臣的随从。刺客死得最惨,下半身炸掉了,却留着上半身,嵌在两节车厢之间。脸上血肉模糊,看得出一双眼睛鼓得铜铃似的。
刺客的姓名不知道。只是有内行指出,刺客所带的炸弹,简陋异常,并无引线,一撞即炸,所以有此结果。
“凶手是谁啊?”从慈禧太后到宫巷小民都在这样问,却无答案。而有个人,却非找到答案不可。
这个人叫赵秉钧,字智庵,直隶人,出身不高,据说幼年是官宦家的书僮。为人极工心计,且善逢迎,因而以一个佐杂官儿,为袁世凯所赏识,连连升官,五六年工夫就当上了道员。
他这个道缺叫作“巡警道”。辛酉之乱以后,袁世凯创办警政,由天津推及京城,收编聂士成的溃卒,训练成巡警,即由赵秉钧主持其事。
在京师的巡警,隶于工巡局,归肃亲王善耆管理,实际上是赵秉钧在当家。如今辇毂之下,有此用炸弹谋害大臣的情事发生,自然朝野震惊,非追究个水落石出不可,而居然连凶手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没有交代,赵秉钧自知丢官是丢定了,所以亲自策划监督,寝食俱废地展开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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