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人慕的是天地大道,说起尘缘,都是云淡风轻,不值一提。只是此时亲身经历过了,孙果方发觉,这一点点的尘缘,割舍起来,有时会也觉得重逾山峦。
※※※
那日纪若尘率先自玉台跃落,跌向无尽虚空。一出玉台,登时又是一番不同世界。
如被一道无形大力挟裹着,他身不由己地向下落去,坠落速度早已超出他的感知,似是瞬息千丈,又似是凝滞不前。周围景物更是不断变化着,沧海桑田、朝代变迁、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甚而星辰生灭、混沌虚无也偶有所见。
每一瞬间,都有无数画面扑面而来,又穿身而过。那一刹那,数不尽的欢笑悲泣便涌入他的神识,不知有多少人、多少事物的生灭衍化就此刻印在纪若尘神识之中。他几乎分不清孰为真、孰为幻,仿佛才跳出玉台,便已转世轮回了千万遍一般。
若是换了意志稍薄弱些的人,恐怕早就迷失在这无穷无尽、真幻难分的体验之中。不过纪若尘心志本就坚毅,于苍野中吞噬无数鬼灵幽魂,早接触过无数魂识中的记忆。又曾在神游之时,更将方圆数十里内一切变化皆收摄于心,眼前海量记忆体验纷至沓来的情况,并不如何令他震惊。
但这些记忆体验过于真实,一一掠过之际,宛然也如活过了如此一世。只在瞬息之间,他便已轮回过了千秋万世。
纪若尘是在飞坠着,但又似不是。有时山川云峰与他一同坠下,在他眼中,这些气象万千的山峦就是静止不动。又有时万千景象如瀑而下,比他下坠速度还要快得多,由是在他感觉之中,自己反而是在冉冉上升。
于是纪若尘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难道自己是升是坠,并不在己,而在天地万物不成?”
如是,他心中又有所悟,既然这些记忆体验如此真实,便当是自己轮回过了一次,岂不是好?于是他放开胸怀,坦然迎向了无穷无尽的纷繁世界,不再像起始时严防死守,只是仍坚守住心底一点清明。
转瞬之间,又一重世界扑面而来。纪若尘心念运转如电,在无法言喻的短暂刹那,已看清向自己飞来的是一座华美恢宏府第,一间偏厅中燃炭薰香,暖意融融。厅中列着三席,两女一男三个童子正端坐席后,朗朗诵书。厅中一个中年文士,手捧圣贤之经,正来回踱步,检查着三个童子的功课。这三个童子个个眉清目秀,衣饰华丽,显然家世不光富庶,而且显贵。
书厅迅速在纪若尘眼前放大,就在他思忖着此次要经历这三个童子中哪一个的荒淫人世时,却见那中年书生的清瘦面容端端正正地冲来!
纪若尘略有自嘲地一笑。不过别说是位西席先生,就是贩夫走卒、乞丐妓女的生涯,也经历过成百上千,哪在乎多这一世?
转眼间,那书生的面容已在眼前,依过往经历,这书生该如一阵清风拂面而过,将过往未来经验体会灌注在纪若尘神识之中,但就在两人要相接的瞬间,那书生忽然面露骇然之色,而纪若尘心中也油然而生一种不妥之感!
只听砰的一声,两人已撞在一起!那书生一声惨叫,而纪若尘也是一阵天旋地转,头顶传下剧痛,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纪若尘苍野十载搏杀,吞噬魔灵无数,征战经验何等丰富?虽然穿行无尽世间,肉身实体早已消散,但仅凭魂灵神识,也有无穷妙用。当下他也不着慌,动念间已放散出数千道神识,重行掌控了身体各处,并将身周探察了一遍。
纪若尘双目骤开,瞳中星光闪耀,仍是一片淡淡虚影的右手探出,一把将面前哼哼叽叽的中年文士一把提到面前。
此时看得仔细,这中年文士面相生得堂堂正正,双目细长,眉若利剑,面色如玉,骨骼宽大,颇有清奇出尘之意,实有那么二三分人中龙凤之相。只是刻下被纪若尘提在手中时,他面上满是惊慌失措,双手舞动,口中咿咿呀呀的叫也叫不出声来,哪还有半分读书人的风骨在?
纪若尘指尖已感觉到中年文士的颈骨在吱呀作响,于是指上松了力,那文士跌坐在地,捂住喉咙,不住地咳嗽着。他一边咳,一边手足并用,不动声色地爬向门边。
纪若尘且不理他,先是打量了一下周围。二人相撞的瞬间,场景又有所变幻。这里从格局上看是个偏房,但也是套间,内为卧室,外面是个不大不小的厅堂。厅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另有两栅阁架,上面押放着些瓷器书册,看上去颇为雅致,内外间之间还摆着一张便床,这是使唤丫头睡的床。再看卧室中的摆设,桌案上放着文房四宝,床上也是细帐绢被,这可是上等人家老爷才能用得起的摆场,一个普通的西席先生,最多也就是纱帐布被,主人家再怎么高看了,也比不过管家去。要知道再大户人家的管家,也仍是个下人。
看了这套房间,纪若尘心中便有了分寸,看来这没什么风骨的中年文士定是有些过人之处,不然也不会有待遇了。别的不说,单看那使唤丫环的床,就知是个可以侍寝的。
纪若尘再一招手,那文士便又飞进他的掌中。文士看起来也是一个识大体、知进退的,知道抗拒不得,当下苦笑一声,手脚下垂,索性放弃了抵抗,也不叫喊,听任纪若尘处置。
这文士如此光棍,倒令纪若尘有些意外,于是微笑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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