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还在西宁镇旧庙,读着道藏,写着所得。
他在看的是大周朝的历年卷宗,他要做的事情像以前的帝王一样分析判断决定,他这是在跟随太傅学习如何统治一个国家。
太傅眼睛微湿,生出无限感慨,心想先帝与娘娘的亲生儿子,果然不凡,乃是天生的英主,只可惜……他的视线落在年轻皇帝的腿上,左袖上,还有那络黑发上,沉默片刻后,叹息想着,世间哪有完美的事情呢?
暮色已至,今天的功课结束,太傅起身告退。
年轻的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有些困难地起身,很端正地行了弟子礼。
太傅退出殿去,太监低声问了几句什么,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神情温和。
无论是那名太监还是在周遭服侍的宫女,再次松了口气。
这几天皇宫里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当他们看到新登基的陛下竟然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臂,行路一瘸一拐的时候,真的绝望了——他们见过太多畸余之人,知道这种人往往性情暴戾恐怖,自己近身服侍这样一位陛下,只怕稍不如意,便会被重惩,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同伴和自己被杖毙的心理准备,哪里想到,陛下这两天不要说动怒,就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他们从来看见过出现过这样温和的主子,就连当初被养在皇宫里的少年陈留王,也偶尔会发些小脾气。那些在心里念着圣后娘娘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大周迎来这样一位君王……至少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事情。
年轻的皇帝陛下开始用餐,菜很多,他只择着清淡的吃,油腻的只吃了几筷,汤只喝了小半碗。
饭毕,小太监呈上浓酽的红茶,助以消食,皇帝摇了摇头,示意喝些清水便好。
太监依命送上清水,然后退下,站在殿外的廊下,心想陛下这究竟是像谁呢?先帝还是圣后娘娘?
不,皇帝陛下的饮食、养生,只与一个人很像,那个人叫陈长生。
准确来说,应该是陈长生和他很像。
在西宁镇旧庙,十四年间,都是他在做饭,他按照陈长生的喜好与需要在做饭。
陈长生的性格,陈长生的喜好,陈长生喜欢的菜,都是随他来的。
陈长生本就是他养大的。
他走出殿外,站在石阶上,望向暮色下的宫墙那边。
他知道陈长生就在那处,相隔其实并不遥远,不过数百丈距离。
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因为无法相见,之所以无法相见,自然有道理。
暮色如血,商行舟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异色,他站在殿侧某处窗外,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年轻的皇帝陛下看着国教学院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对着那处木窗行礼。
商行舟很认真地回礼。
师生之间隔着窗,窗间没有任何事物,是一片虚,但并不意味着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们是师生,亦是君臣。
……
……
甘露台上秋风四散,随着夜色渐浓,台边的夜明珠也越来越明亮。商行舟负手站在台畔,看着京都里的街巷,看着这个已经很久未见、但绝不陌生的世界,平静说道:“中山王昨夜对崔尚书说,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孙。”
到了今天,世人皆知,他是太宗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他所做的这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完成太宗皇帝的遗志。
中山王的这句话看似有些莫名其妙,意思含混,实际上非常清楚。
既然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孙,那么商行舟完全可以支持他,不见得一定要支持那位年轻的皇帝陛下。
“嫡这个字不能乱用。”甘露台后方传来一道声音。
商行舟没有转身,淡然说道:“看起来,你似乎有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那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说没有想法,太虚假,但我很清楚,这不是我现在应该想的事。”
商行舟神情不变,眼神里却多了很多满意的意味。
那个人很年轻,一身青衫,腰间系着根明黄的带,容颜清俊,竟是陈留王。
商行舟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那你想要说些什么?”
陈留王说道:“陈长生准备离开。”
教宗去国教学院的时候,也以为陈长生已经离开,或者正在收拾行李。
陈长生没有这样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离开的想法。
商行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会让他离开。”
陈留王说道:“您非要把他留在京都,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商行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我这一生有两件必须要做到的事情,第一条已经完成了。”
如果是教宗在场,便会知道,他说的第一条是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第二条则是彻底战胜魔族。
陈留王不知道,所以更不知道,为何他会在这时忽然提到这些事情。
便在这时,暮色浓极的天空里,忽然出现数道极其清楚的裂痕,紧接着,数道凄厉的鸟鸣响彻天地之间。
十只红雁以及四只红鹰自遥远的北方雪原归来,能够回到京都的,只有三只红雁与两只红鹰。
它们带来了一个人们困惑已久也是期待已久的消息。
雪老城依然封城。
魔族军师黑袍与魔帅联手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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