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酒壶递还给罗布,说道:“我有个朋友想做些事情,但他家里不同意,觉得他胡闹,所以他压力很大。”
罗布笑了起来,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星,明亮至极,深处藏着无限的温暖,或者名为热情。
陈长生的眼睛也很亮,但那并不源自眼眸深处的光线,而是因为干净,就像被水洗过很多年。
罗布看着他说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像一面镜子。”
陈长生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嗯了一声。
“明镜可以鉴人,可以反映出天地间的纤毫动静,可以轻易地发现很多问题。”
罗布用两根手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说道:“你猜得不错,我的问题并不是来自于自己,也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于家中,准确地说,把我调离游骑贬到阪崖马场是我父亲的意思。”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他想让你安全一些?”
“没有人能够知道我那位父亲究竟在想什么。很多年前,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是个庸人,所思所想不过是家族利益那些东西,但后来的事情证明了,所有这样想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庸人。”
罗布说到这里的时候饮了一口酒,才继续说道:“从小到大,我父亲都待我极好,我曾经怀疑过这种好,但在那件事情之后,我不再怀疑,可是这种真正的好,现在便是我真正的问题。”
他再次想起当年。
父亲顺着山道下山,看也没有看一眼身受重伤的自己。
林中忽有飞鸟惊起,传来父亲快活而欣慰的笑声。
陈长生也想起了当年。
他从天书陵向下走去,师父向陵上走来,在神道上擦肩而过,如同陌生人一般。
“其实我很羡慕这种关心带来的压力。”
他说完这句话后,涧边迎来了片刻时间的安静。
同是年轻人,却各有各的沉重。
忽有水声响起,一尾银白色的寒鱼跃出水面,顺着山涧逐星光而去。
二人的视线随之而移,望向山涧尽处的那片荒野。
“如果你经脉里的伤势好了,仔细望去,或者能够发现那里要稍微明亮一些。”
罗布举起手里的酒壶,指向遥远的北方,似是以为敬,又像是以为祭。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初随苏离自雪原万里南归,最开始的几个夜晚,偶尔会看到北方的那片光晕,而且很少说话的折袖在国教学院里对他们也提起过数次。
那里的夜空里除了南方的星河,还有一轮明亮的天体。
传说中魔族的月亮。
饮酒是闲事,酒话自然是闲聊,从魔族的月亮开始,聊到雪老城的森严,恐怖的那道深渊,魔族贵族在艺术方面的疯狂颓废倾向,魔帅盔甲上的那些绿宝石,然后聊到大西洲的保守与无趣。
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罗布在说话,陈长生只是偶尔回应两句。
在闲聊里罗布展露出了难以想象的见识,言谈间自有数万里江山,数万年时光。
如果陈长生不是自幼通读道藏,也走过数万里路,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搭话。
但正因为他自幼通读藏道,也走过数万里路,所以虽然不擅言辞,偶尔也能和上数句,辩上数句。
对天才来说,最缺少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能够明白自己意思的说话对象。
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场酒中闲叙进行的非常愉快,无论罗布还是陈长生都很愉快。
闲聊的时间越长,涉及的领域越广,而且渐深,陈长生越听越是佩服,罗布就像是一口至清的潭水,看着不出奇,却始终不知道深几许,世间究竟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这个满脸大胡子的青年军官究竟是谁?
陈长生越想越觉得这个人真是了不起,无论见识还是风度都是那样的令人心折。
当罗布开始讲述当年大周骑兵第二次北伐中太宗皇帝陛下与王之策犯下了五个错误时,他忍不住再一次回顾平生所见的不凡人物,发现无论是苟寒食,还是折袖、唐棠、苏墨虞,都不如此人。
他甚至觉得,就算苏离前辈在某些方面也不见得比此人强。
像罗布这样的人,再如何能够与卒同乐,在这样偏僻的马场里,难道不会觉得苦闷,或者说孤单?
如果不会的话,为何会在远离篝火的地方孤单地坐在星光下,然后与自己说了这么久的话?
陈长生越想越觉得不能让罗布继续留在阪崖马场,应该让他去松山军府。
罗布看他欲言又止,猜到他想说什么,笑着说道:“魔族已经撤退,这时候再去松山军府又有何用?”
陈长生说道:“总有一天,魔族会再回来的。”
罗布的眼里出现一抹欣赏的神色,说道:“最近这些年像你这么清醒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过……我还是不会去松山军府,过些天把你送到松山军府后,我便会离开这里。”
陈长生关心问道:“你要去哪里?”
罗布说道:“归山。”
陈长生想要请他出山。
他却开始想念那座山了。
当然,他一直都在想念另外那座山上的那个姑娘。
就像这两年多时间里的陈长生一样。
想念这种情绪是真的可以传染的,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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