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一位女性的嘴唇看,哪怕是年龄比自己大很多且容貌普通的女性,依然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他醒过神来,赶紧移开眼光,然后看到石桌上剩下的那只茶杯。
夜深人静秋园无人,为何会有两只茶杯?
他望向中年妇人,比划问道自己可不可以喝茶,先前替轩辕破治伤,流了很多汗,现在确实有些渴了。
中年妇人没有看他,微微点头,应该便是同意了。
陈长生端起茶杯饮了口,发现茶汤浓酽,润人心脾,竟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即便是前段时间落落孝敬给他的那些名茶,也无法与壶中这看似粗陋的黑茶相提并论。
茶味如何,除了茶叶本身的材质,最重要的便是煮茶的人。
能煮出这样一壶黑茶的人,自然不凡。
陈长生看着中年妇人的眼光,越发恭谨。
他放下茶杯,等着对方发问。
然而,星光都沉降到了杯底,中年妇人什么表示都没有。
她静静坐在桌边,看着百草园里的树枝花草,眼神里看似没有任何情绪,却又有万般情绪。
只是没有他这个人。
陈长生觉得有些尴尬,有些紧张,很不习惯这种对坐无言的场景。
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适应了这种气氛,不再想什么,替中年妇人和自己倒茶,然后饮茶,沉默不语,听着秋园里最后的昆虫鸣叫,心境渐渐安宁,甚至开始沉醉。
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本来就很喜欢安静,习惯安静。
他不喜欢说话,从小就是如此。
但来到京都后,无论是在东御神将府还是皇宫废园,对着徐夫人、霜儿还有莫雨姑娘,因为一些原因,他了很多的话。唐三十六在来到国教学院之后,也不再像刚认识时那般惜字如金,曝露了其话痨的本质,他也不得不陪着说话。
这让他觉得很辛苦。
没有谁规定,两个人坐在一起,便要说话。
就这样静静坐着,挺好。
如果偶尔有交流,也不用说话,只需要比比手式,这样也挺好。
他仿佛回到了西宁镇,在旧庙后的溪边,他和余人师兄借着星光,静静地读着道藏药经,看到不明白的地方,他和师兄比划着手式彼此参详,然后继续安静读书。
那时的溪边,就像此时的百草园,很安静,很舒服。
西宁镇极偏僻,入夜后便漆黑一片,星光则非常明亮,落在地面像是雪一般。他来到京都后,除了这里生活着的复杂的人,最不习惯的便是夜里的灯光以及似乎变得浑浊黯淡很多的星光。
连番数场秋雨,洗净了京都的天空。加上百草园里除了石桌上那盏灯光微弱的油灯,再也没有任何光线,不远处皇宫箭楼的灯笼,也被密林遮着,星光仿佛也变得明亮起来。
星光穿过秋林的梢头洒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他抬头望向满天繁星,想念西宁镇的旧庙还有师兄,却被星光刺的眯起了眼睛。
银辉般的星光映照下,他的眉眼是那样干净。
他眯着眼睛,平时藏着的稚气一下就显现了出来。
他还是像平日那般可亲,又多了些可爱。
恰在这时,中年妇人收回望向百草园的视线,望向了他。
她静静看着他。
他眯着眼睛,浑然不察,想念着,怀念着。
她怔怔看着他。
她的想念与怀念刚刚结束,而且只能想念与怀念。
她抬起右手,轻轻落在他的脸上,缓缓抚摸起来。
陈长生吃了一惊,睁开眼睛,望向那名中年妇人。
他很不习惯这种身体上的亲近,从小就没有什么经验,更何况这名中年妇人,他根本不认识,只是见过两面。
他下意识里想要避开,却看到了中年妇人的眼睛。
那双像星湖般的眼睛里,有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最后渐渐变成悲伤与哀弱。
想着这名中年妇人不会说话,长年居住在深宫里,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恶悲伤的事情,他有些不忍离开,只好任由她的手掌轻轻在脸上移动,只是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妇人温热而宽厚的手掌,缓缓抚摩着他的脸,他的身体变得非常僵硬,直到很久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忽然间,中年妇人捏了捏他的脸颊,就像是长辈逗弄婴儿一样。
陈长生再也无法安坐,赶紧起身,退后两步,行礼说道:“我得回去了。”
话说出口,他才想起来对方是聋哑人,赶紧比划了两下。
中年妇人看着他反应如此激烈,大笑起来。
她的笑当然没有声音,但俯仰间自有一股豪迈之气,让看着的人都知道,她是在纵情大笑。
没有等陈长生离开,中年妇人起身,便向百草园深处走去。
陈长生想了想,跟了上去。
夜风轻拂,落叶飘上石桌,围着茶壶与两个茶杯轻轻打转。
等了二十年,茶壶与茶杯还有桌畔的茶炉才迎来了曾经的主人,不知道下一次,又要等多少年。
……
……
让陈长生有些意外的是,中年妇人并没有去国教学院,而是直接往百草园深处走去,直到来到陈旧斑驳的宫墙之前,看着那扇旧门,他才知道,原来她和莫雨走的门不一样。
中年妇人没有理他,也并不在意他跟着,取出钥匙插入锁中,伴着喀喀两声轻响,锁被打开,又有吱呀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那扇旧木门被推开,她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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