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一个人的生平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最重要的?”辛教士想不明白大人为何此时会忽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周通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真挚,仿佛盛开的花,但配着他的阴森气息,则显得越来越诡异。
“一个人的生平最重要的不是境界修为,也不是权势与疆圭,而是……生卒年月。”他走到门口,看着那两株海棠树,听着更远处巷中传来的车轮辘辘声,说道:“无论是国教典籍还是史书,想要记载一个人的生平,首先需要确认的、也是在第一句话里便必须写明白的,就是你出生于何年何月,以及何地,只有确定这些信息,才能确定那个人究竟是哪个人。”
辛教士走到他身后,不知该如何接话,他隐约察觉到,周通虽然此时表现的很平静,但实际上,内心深处的情绪非常紧张。
什么事情或者说发现,能够让周通这样可怕的人物都紧张起来?
“海棠花已残,大狱自有神威,他站在其间,却是不动如湖。”
周通的眼睛再次眯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没有锋利似剑,而是充满了困惑与某种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不安。
辛教士也很想知道,大人摆出这么大的阵式,除了看清楚某些大人物的心意,最重要的那个目的究竟达成了没有。周通想要看看陈长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想看看……陈长生是什么人。只是一般都说不动如山,为何他评点陈长生却用的是不动如湖四个字?
“他很像一个人。”周通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恐惧之意,说道:“很像宫中秘档里的陈玄霸。”
辛教士不解,史书以及民间传说里,陈玄霸作为陈氏皇族千年里的最强者,与太宗皇帝并驾齐驱,向来以暴烈粗鲁闻名,与陈长生哪里有丝毫相似?而且为何要说是宫中秘档里的陈玄霸?大人自然有机会接触到那些绝秘的宫中秘档,或者,在那里面记载着的陈玄霸与传闻里的陈玄霸并不相同?
“我们伟大的太宗皇帝陛下,把能够修改的所有史书与道藏全部改了一遍,所以陈玄霸自然就变成了一个不识大局、不识大体的粗鲁武夫。”周通带着嘲讽意味说道:“谁能想到真正的陈玄霸其实是一个很安静的人。”
辛教士觉得这两个不识的评价有些耳熟,然后想起来,这正是先前不久大人对陈长生的评价。
周通沉默了会儿,说道:“陈长生也是一个很安静的人。”
这里的安静,代表着很多意思,比如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拙于言而敏于行,却静于心,比如遇大事有静气。
小院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周通最后说道:“而且,他也姓陈。”
辛教士走了,带着极大的心理压力与惶恐不安,离开了北兵马司胡同,这种心理压力与他的双重身份无关,而是来自于周通那番话里隐隐透露出来的信息。陈长生,难道真的有可能是皇族的后代?
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往深处去想,因为很明显,就连周通大人,都因为这件事情而变得紧张起来。
周通确实很紧张,因为他比辛教士知道的多很多,而且以他身份地位,这些事情必须想,而且必须想清楚。
他站在小院的石阶上,看着那两株花落将尽的海棠树,沉默地想了很长时间,根本没有理会院外的那些纷纷扰扰。
梅里砂死前,说商贼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梅里砂死前,在看西流典,看光阴如水。
是啊,商贼能够帮娘娘逆天改命,让一个婴儿停止生长四年时间,又算得什么呢?
或者,陈长生只是少年老成?可是那般晦晦无趣,老成那样,难道还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吗?
商贼在西宁镇带走的那个徒弟,年龄倒是对得上,而且据说天残地哑,与传闻里的说法也更契合。
但那太显眼,太明确,所以太不可信。
或者,那个徒弟是用来欺瞒天道的手段?
真正的那位,早就已经被商贼用西流典改了寿元?
周通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寒冷。
他知道宫里那位最受娘娘信任的太监首领,最近这数月时间,一直在查当年宫中那件旧案。
娘娘没有让他查,不代表不再信任他,只是意味着,娘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此事。
——昭明太子,真的有可能还活着。
如果娘娘真的逆天改命过,而且正如传闻里说的那样,她为了逆天改命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烈代价。
她注定将会断子绝孙,血脉全无,才能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昭明太子如果还活着,那就意味着,娘娘的逆天改命还没有真正的完全结束!
至少意味着,娘娘的逆天改命还有弱点!
如果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是不是必须把昭明太子的存在抹灭掉,才能让一切回归平静?
周通觉得小院的温度越来越低,明明初夏,却仿佛要进入严寒的冬天。
即便是世人眼中最冷血可怕的他,想到当年的那些故事以及现在可能发生的故事,都不禁觉得,这太残酷了。
可是,为什么那些人要把陈长生送到京都来呢?难道他们以为可以一直瞒住娘娘?瞒得住我?
周通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发现这个谜题到现在为止,还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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