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高腿长,几步就把祁善甩在后头,站在她家门口等她时,脸上挂着不耐,“磨蹭什么,不是你嚷着要回家?”
不远处传来关门的声音,周启秀已进了屋。祁善不怪周瓒拿她出气,她有些后悔了,要不是她非要今晚去看那块破木头,兴许他还在她家高高兴兴地喝红豆沙,犯不着撞见那些糟心事。
周瓒一改在父亲和那个女人面前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的呼吸比平常急促许多,放在裤兜外的那只手也不由自主地在腿的一侧紧握成拳。祁善本就不善言辞,更知道这种qíng况下任何语言都无法让他好受,只能默默陪他站着。
“我们家的戏jīng彩吗?”周瓒低声问,不等祁善回答又道,“他居然还想堵我的嘴,你说可不可笑?他但凡要点脸,顾忌一下他老婆的感受,就不会把那种女人带到自家大门口!”
外面的确有不少关于阿秀叔叔风流的传言,可祁善很难把那样皎皎如芝兰玉树的人往龌龊的方面想。可她能说什么呢,即使她对男女之事尚且懵懂,也能感受到刚才那两人绝非普通上下级关系。周瓒想必也是第一次亲眼所见,难怪他怒从心起。
“你会告诉嘉楠阿姨吗?”祁善发愁道。
周瓒低着头看他俩被路灯拉长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刚才的事你就当没看见。”
祁善连连点头,把手放在周瓒的胳膊上,“阿瓒,这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事。”
周瓒没有再说话。出来倒垃圾的祁定看到了他们,招呼他们进屋,不要在外面喂蚊子。正好周瓒也不愿马上回到那个家去。沈晓星察觉他们神色不太对,明明出门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她只当两个小家伙又闹了别扭,也不奇怪,等祁善上楼洗澡,自己拉着周瓒一块剥核桃吃。
第七章 爱之深伤之切
周瓒回家时,冯嘉楠的车已停在院墙外。他躲回自己的房间,洗漱完毕躺在chuáng上翻看着新买的漫画,听到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不等他出声,门外的人已走了进来。
冯嘉楠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头也不抬的儿子身边。她都一周没看到自己的心肝宝贝了,很想问问他在学校吃得好不好,学了什么,运动时韧带的旧伤没事吧,有没有遇到开心抑或烦恼的事……冯嘉楠是地道的职业女xing,最早的那一批外企人,担任公司人事高管已有多年,每天约谈职员无数都得心应手,唯独在儿子面前,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会激起他的逆反心理。上周为了给他找家教的事,母子俩有一点不愉快,今天冯嘉楠特意提早下班去接周瓒,想带他和小善去吃顿好的,他却故意跑去踢球。
“你总是欺负小善。一大包脏衣服让女孩子替你扛上车,没觉得不好意思?”冯嘉楠挑了个相对安全的问题开始与儿子的谈心。
“没觉得。”周瓒将漫画翻页。
“最近你们孙老师都没有打电话向我投诉,看来你最近学习态度还可以。”
“得了吧,我都一周没jiāo数学作业了。你主动给老孙打电话,他没告诉你这些?”
“没关系的,学习的事除了讲兴趣,还要讲方法。我有个朋友是很不错的补习老师,人也风趣,有时间你们接触一下?”
“你和老师约了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OK吗?”
“说不定你连钱都付了,我说不,你会让她不来?”
“不会。”
冯嘉楠心高气傲,无论在公司还是家里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她自认在儿子面前姿态已经放得够低了,也很讲究教育的方式和说话的技巧,但仍是不小心被激怒,拿出了qiáng硬的本色。
“那就是了,何必绕弯子问我?”
“既然我儿子喜欢直来直去,那我可就说了。”冯嘉楠拿过周瓒手上的漫画看了几眼,说,“你喜欢画画,挺好的,可以让你定叔有空指点一下。如果你对声乐还感兴趣,我也能给你找到最好的老师,帮你把小时候荒废的课程补上。人都得有爱好,但是我非常不建议你把这些当作日后的谋生手段。”
“看来你不太喜欢我做艺术生。”
“你迟早要接你爸的班,何苦把大学的时间làng费在不相gān的事qíng上?”
周瓒居然没有太惊讶。或许他早就习惯了,就像小学时他热爱短跑,当时的指导老师也说他是棵好苗子,有心重点培养。可他妈妈一句“运动过度对身体有伤害”,他的田径梦想就此画上句号。很多人说他继承了父亲的悦耳声线,前两年他发现自己对唱歌也挺感兴趣的,不过是偷偷和同学去过几次有歌手驻唱的酒吧,动过认真学一下这方面基本功的念头,不知怎么被冯嘉楠发现了,也及时被扼杀在摇篮里。从小到大他上过的兴趣班、学习的乐器、报考的学校、文理分科时分派的班级无不由她决定。他力争到住校的机会远离她,可莫名就分配到学校仅有的几间四人宿舍里,不用与班上其他同学一样挤在八人间,舍友也都“温良恭俭让”,如此“幸运”。
没错,如果说他父亲对婚姻不忠,那他母亲就是个控制狂。偏偏周瓒还不能明明白白地表达他的愤怒,因为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冯嘉楠只是太在意他,她想保护她的儿子,用她自己的方式。
周瓒是早产儿,八个月不到就出生了,带着各种先天不足的毛病,家里人已做好留不住他的心理准备。冯嘉楠生产过程吃了大苦头,医生说她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当在保温箱里养了一百多天,各项指标基本接近正常的小家伙被护士抱到冯嘉楠面前时,产后瘦得脱形的她痛哭着发誓再也不会让他有任何的意外。
三岁以前的周瓒和医院有着“不解之缘”,婴童易患的疾病他几乎得了个遍,如果不是冯嘉楠殚jīng竭虑地照料,他未必熬得过去。后来在适当的运动和科学调理下,他渐渐地像个健康的孩子,甚至比同龄人更活泼好动,但冯嘉楠对他的过分呵护却一直延续了下来。
周瓒从小吃的用的都是经过冯嘉楠细心挑选,确定安全无虞才会通过。两岁半左右他不小心磕伤了后脑勺,从此连家里的游戏房墙壁都做了特殊的软包处理。幼儿园周瓒只上了学前班,因为在那之前妈妈怕他年纪小,身体弱,在孩童密集的地方容易感染疾病。祁善几乎是冯嘉楠唯一放心的周瓒的玩伴,她是女孩子,乖巧、温顺,会让着周瓒,两家人关系又非同一般。周瓒只有在祁善家里才能短暂地脱离他妈妈的视线,他儿时吃过的所有垃圾食品都是祁善给他的,小学以前她都是扮演“罩着他”的那个角色。虽然祁善最爱叫周瓒“小娇”,让他不太高兴,但他别无选择。
冯嘉楠也在丈夫的摇头和好友沈晓星的一再规劝下反省过自己的教育方式,前一分钟她承认自己做得确实太过了,过分的爱等于伤害,然而下一秒钟当她发现儿子有可能被置于“风险”之中时,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要把他护在羽翼下。她这辈子都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聪明又好看,继承了她和周启秀所有的优点,是她心尖的ròu,但凡有闪失,她也活不了。保护他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能让他失去掌控。
像周瓒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容易走上极端,要不极度懦弱,要不极度叛逆。周瓒显然是后者。他还未成年,脱离不了管制,然而他心里憋着一股火,越是妈妈喜欢的,他越厌恶,她想要他做的事,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有些事他未必非得那样做,有些东西他不一定真的喜欢,只是因为冯嘉楠不认可,他偏想试试,看看她着急跳脚的样子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周瓒很想问,什么才是“相gān的事”“正确的事”?是变成像她和爸爸那样的成功人士,过着别人羡慕的生活,背地里却各怀心思?如果真是那样,他宁愿一辈子都不靠谱。
但他嘴上什么都没说。言语和行为若对改变事实毫无帮助,何必làng费jīng力。这是他“良好家庭教育”教会他的道理。
冯嘉楠把儿子的漫画书合拢放在chuáng头,叮嘱道:“别看了,躺着看书伤眼。”
“嗯。”周瓒双手枕在脑后,“我要睡了。”
冯嘉楠为他调暗灯光,又说:“今天我看到阿姨给你晾衣服,你那些破dòng牛仔裤是怎么回事?不好看。有空我们一块去逛街,叫上小善一起?”
周瓒忍耐着妈妈事无巨细的“关怀”。脑子里闪过的却是树篱外那两双紧紧并在一块的鞋。他烦她,又可怜她。
“你多管管你自己吧!”他转身背对着她说。
冯嘉楠一怔,她以为儿子指的是让她最近食不下咽的那件事。
周瓒的祖父去世已有五年,周启秀他们几兄弟商量着借这次回乡祭祖,将老父的坟茔迁徙到更佳的“风水宝地”,顺道与三年前撒手西去的老母亲合葬。以前但凡老家有事周启秀都会百般哄着冯嘉楠,希望她尽量能与自己同行。可是这一次他却很体谅她工作忙碌,主动说回老家路程奔波,事qíng又琐碎,让她陪着儿子在家就好。他的兄弟在她面前也对这次祭祖的事含糊其词。
冯嘉楠岂是好糊弄的,她隐约已猜到他们打着别的算盘,很可能与她最介意的那件事有关。周启秀或许也猜到她有所警觉,两人只是当面不说破,心里暗暗计较。这半个月来夫妻俩都分房而睡,谁都不肯先退一步。
什么时候起,他们连吵架都觉得费力了?冯嘉楠心中苦笑,她甚至怀念从前两人一言不合大动gān戈的时光,最起码彼此真真切切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那时他们是真的动手gān架,也是真的和好如初。
“你大伯母的父亲得了重病,送到我们这边的医院检查,他们夫妇俩和她几个哥哥也陪着来了。明天你三叔请一大家子吃饭,你也一起去吧。”冯嘉楠站起来对儿子说道。
“大伯母的娘家人,这算什么亲戚?老家二姨妈表弟的舅舅来了,要不要也去夹道欢迎?我明天有航模小组的活动。”周瓒想都不想地拒绝了。
换作以往,冯嘉楠未必会qiáng迫儿子去应酬这些事,然而她想象着如今这样的qíng境下,她独自一人面对丈夫那一大家子人时的孤立无援,任她再好qiáng,也不由得有几分疲惫。
冯嘉楠叹口气,说:“阿瓒,毕竟你是我儿子。”儿子大了,心思行事越来越有他自己的主张,她都快猜不透他,也抓不牢了,但这种时候,儿子才是唯一能站在她这一边的人。
她在chuáng边等了一会,听到儿子含糊的声音:“我明天的活动到下午六点。你给我地址,到时我自己过去。”
周瓒结束活动赶到三叔请吃饭的地点,他俨然已是到得最晚的那个人。包厢里既有他熟悉的面孔,也有些只是似曾相识。他爸妈已然在座,让他意外的是祁善也在。
冯嘉楠看到儿子,脸上露出了笑容,招呼周瓒到身边。周瓒拉开祁善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听见他妈妈说:“反正小善家里今晚没人做饭,我就拉她过来了。”
周瓒想起来了,定叔上周就提过他要随文联的艺术家们去外地采风,善妈多半又加班,她们研究所最近有个重大课题,忙得脚打后脑勺。
祁善朝周瓒笑,他翻个白眼。他躲还来不及,她却傻乎乎地跑到这种地方来蹭饭。
在爸妈的提醒下,周瓒和在座的远近亲戚们都打了一遍招呼,态度虽略有敷衍,该有的礼数却没有荒废。周启秀稍感欣慰,冯嘉楠但笑不语。
周启秀生在一个极其偏远的山村,据说他们祖上也曾显赫一时,后来为避战祸,几百年前躲进了一个山沟并在此扎根,成为当地仅有的几个汉人大家族之一。对这种说法,冯嘉楠向来一笑了之,再往上追溯,他们会不会和周公攀上关系?人往往缺什么才更看重什么,她从不避讳她爷爷那辈还是地道泥腿子出身,这并不妨碍她父亲是周启秀事业起步阶段最重要的提携人。
周家到了周启秀这一辈,他们这一房共有亲兄弟三人。大哥憨厚本分,在老家务农顺便照顾老人。老二周启秀自幼是大家族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个,无论样貌还是心xing。他十几岁就独自外出求学,是那个年代家乡少见的大学高才生,他父母在世时一直引以为傲。老三也是个传奇,他脑子灵活,没上过几天学,早早随同乡外出卖苦力,从建筑工人做到包工头,后来又成了小开发商,富裕风光一时。他一度是家里的经济顶梁柱,供二哥上完大学,又频频寄钱照顾家里的二老和长兄。
周瓒上小学那年,三叔说动他爸爸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周启秀是学化工出身,最早靠着三万块本钱注册成立了一个生物科技公司,规模不大,效益尚可。当时冯嘉楠的父亲,也就是周启秀的岳父还在位,这层关系对周启秀而言无论在资金还是人脉上都多有助益,再加上他本就聪明,眼光准,心思稳,人缘也好。短短六年里,周启秀公司资产几番猛增,成为当地生化方面数一数二的企业。继而周启秀将经营范围扩大,与三弟携手合作。他的知识和魄力弥补了三弟的不足,而三弟摸爬滚打多年,三教九流多有门路,他们一起在恰当的时间以最合理的价格拿下了几块地,搭上了旧城改造的便车,从而进一步使事业得以壮大。即使周启秀岳父退休没几年后就因病亡故,冯家也随之衰败,但周启秀的事业不但没有止步,还在三弟的牵头下结识了尚处在事业上升期的老秦,两人一见如故,从此相互依存,各自风生水起。
周瓒的大伯并不眼红两个弟弟在外事业有成,他与父辈相似,有着极qiáng的宗族观念。为二老送终以后,便留守家里的祖屋过活,好让弟弟们没有后顾之忧。大伯和妻子一共生了四个女儿,最小的都已嫁人生子。周启秀和冯嘉楠膝下只有周瓒。而周瓒的三叔最有意思,他结婚早,和发妻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周瓒的大堂哥周子翼。前几年他与糟糠之妻离了婚,前后又找了三任小妻子,每一任生的都是女儿。他们这一房富贵虽盛,男丁不旺,这是周瓒祖父在世时最大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