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歉不肯坐,半蹲在周启秀身边,低声道:“二叔,我们要早做打算。”
周启秀点头,他确有打算,然而并不是子歉想的那样,倾尽所能以图在这场波澜中全身而退。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子歉走后,周启秀照常去找祁定喝茶下棋。祁善下班回来,发现家里茶室的门半掩着,阿秀叔叔来了,她爸妈都在。到了晚上,爸妈跟她提起,阿秀叔叔想尽快将嘉楠阿姨的骨灰安葬,地点已经择定,日子也看好了。
冯嘉楠的骨灰此前一直存放在一座叫永安寺的江南古刹内,那里有香火服侍,日日可听到诵经声,周启秀和寺庙的住持是故jiāo,他认为那是个不错的暂寄之处。原想着等他百年之后,由周瓒来将他和冯嘉楠的骨灰一并入土,可现在周启秀怕生变故,非要亲自安顿好冯嘉楠的归宿地才肯安心。这件事他邀老友夫妇同行,沈晓星和祁定都答应了。
“小善,你也一起去吧。”周启秀深夜离开前对祁善说。
祁善有些犹豫,能为嘉楠阿姨做点事她当然愿意,但眼下她们图书馆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数据库升级,忙得不可开jiāo。永安市在省外,过去她都是利用公休去祭拜,这一趟把事qíng办妥最少也得三天,领导不会答应她在这个时候请假。
沈晓星也开了口:“去陪陪阿瓒也好。”
周瓒今晚已经给祁善打电话了,他想她去。祁善唯恐周瓒有别的心眼,并没有答应。也许是她想得太多,妈妈的死始终是周瓒的一个心结,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多年来也始终未曾释怀。这次去安置他妈妈的骨灰,周瓒心里不会好受,祁善是少数能让他提及此事,并给他开解的人。若将身份对换,周瓒恐怕也会推开一切的事务来陪她吧。
祁善的事假艰难地申请了下来,两天后,她们一家三口和周启秀父子俩一并出发。这次行程全由周瓒做主,所到之处的安排无不妥帖周到。沈晓星夸他总算有点大人的样子了。周启秀不说话,眼里有欣慰。
他们下午抵达目的地,第二天才是周启秀择定的日子,周瓒让他们在酒店先做休息。他安排的住处藏在一处山谷里,与冯嘉楠骨灰所在的寺庙仅一墙之隔,背靠着大片茶园。酒店是在一座古村落的基础上改建,保持了江南乡村独有的历史风貌和建筑风格,客房也基本上利用村落旧居一一修葺而成,每间房均为一幢独立的村舍,总共不过四十来间。粗看huáng墙乌瓦,木门石阶,随意散落在林间溪畔,毫不显山露水,实则一院一景,屋内也别有dòng天。行走在连接各屋舍的石板路上,小径幽幽,古木参天,溪水潺潺,既有古老的晒谷场,偶尔可见沧桑残旧的石刻佛像点缀其间。往来的服务人员身着玄色对襟衣衫,神色恭谨肃穆。一旁两座寺庙的僧人也会抄近道穿行其间。
周瓒订了四间客房,用过简单的斋饭,大家各自安顿。傍晚周瓒陪周启秀去永安寺拜见住持,沈晓星夫妇说要四处走走。祁善最清闲,她靠在临窗的竹榻上看了一会书,在初冬的清冽空气里打瞌睡。
脖子上痒痒的,祁善因此醒了过来,她看到周瓒弯腰在矮窗外,双手扒着窗棂打量她。她低头,胸前多了一样东西,正是她熟悉的那块和田玉,重新用菩提子穿好了。冯嘉楠去世后,祁善与周瓒和解,周瓒把她负气返还的小玩意借故又给了她保管。祁善没有反对,唯独拒绝留下冯嘉楠的玉坠,周瓒给的菩提子珠串更是扯碎了之后就不知去了哪里。
她现在看见的这串菩提子形状大小与从前无异,只是颜色朱红油润,已有玉质光泽,这是盘得极好的成品,有别于当年的新籽。祁善想细看它究竟是不是周瓒给的那一串,刚要摘下来,周瓒不悦道:“别动。”
看她手一顿,他又说:“明天我妈会希望看到你戴着它。”
周瓒从窗外翻进来,落在竹榻上,令它一阵咯吱作响。
祁善问:“这么快就从寺里回来了?”
“我又不打算剃度,留在那里有什么用……我爸想单独在那待一会。”周瓒把祁善的kindle拿在手中,“还是你舒服,看艳qíng小说也能睡着。”
“林下听风眠,你懂什么?”祁善把自己的东西抢了回来。
“让我沾沾你的风雅。”周瓒大咧咧地躺下来。竹榻仅能容身一人,祁善把位置让给他。她低头找拖鞋,周瓒的手挡在她身前,“先别走,陪我一会,你坐着也行。”
天色初暗,仍可见他眼下淡淡青黑,像是有几天没能好好睡觉了。换作过去,祁善会认定他通宵花天酒地,可她刚听说了阿珑家出了事。阿秀叔叔与阿珑父亲关系匪浅,难保不受牵连。这不是小事,周瓒再没良心也难置身事外。
“你和我妈聊得来,你说她要是知道我爸的事,会高兴还是难过?”周瓒从祁善身后把手搁在她腿上,“我猜她最有可能说活该,她早叫我爸抽身,我爸不肯听。”
祁善安慰道:“现在不是还没事吗?不一定像你们想的那么糟。”
“只会更糟。”周瓒陈述道。
这不是祁善能力范围内的事,也不能劝周瓒别放心上。她没有动,陪他静默,两人一坐一卧。山中天寒湿重,周瓒仗着年轻体健穿得很少,屋子的黑石地板下虽藏着地暖,但他们紧靠风口,入夜后空气更是冰凉。
祁善伸手要去关窗,周瓒不让她动。她侧身坐着,他躺在她身后,像一张弓。
“我怕你冷!”祁善没好气。
周瓒又往她身上拱了拱,“怕我冷就对我好一点。”
祁善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可始终下不了决心。她心思重,不轻易拿主意,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下定决心再更改是一件更艰难的事。她用多少的时间去对一个人放心,就得用更大的代价去收心。祁善吃过周瓒的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周瓒说爱她,想要的时候穷追不舍,恨不得严丝合fèng,可他是更坚固的那一半齿轮,她害怕早早磨损。
“你觉得我这样很讨厌,我也讨厌我自己。”室内一灯如豆,祁善垂首看他,他就像这人造的世外桃源,教人心神往之,却终非安身之所。她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你想我在你身边,可你的爱只是习惯xing占有。得到了,还会有更多的人和事吸引你。”
“我说过我会娶你,我占有你,你也可以占有我,这很公平。”周瓒理直气壮。
祁善护卫着她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说:“我不愿做你一辈子的备胎。”
“那你想我怎么做,发毒誓?”周瓒开始焦躁,她比他想象中更加难缠。
“好啊,你发誓吧。说你再也不会心qíng不好就睡在另一个女人的chuáng上?还是说你结婚后不会左拥右抱玩到天亮!”
“你为什么要斤斤计较这些,明知道我没有当真。”
“这些不够让一个女人害怕。我会当真,你妈妈当初也是!”
“你不是我妈妈,我也绝不会像我爸一样。”周瓒抱着祁善的肩膀哄她。
祁善抓起胸前的和田坠子问:“这上面刻了什么字?‘浮qíng应戒’。戒不掉的人才需要誓言。”
“放屁!”
周瓒站起来,一脚踢在榻前碍事的书报筐上。他没想到竹编的圆筐内部是纯铁打制,这一脚过去,筐身只是一晃,他的脚指头像断了一样疼。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走前冷冰冰地对祁善说:“狡猾的懦夫!”
只剩下一个人的长厅,祁善用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们又为了同一个症结翻来覆去地吵。她说得不好听,可都是心底的话。周瓒步步紧bī,祁善已一再退守,她尝试着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给他宽容,多念着他的好,到头来别人怎么看待他们的关系、两人今后若再反目会有多尴尬……这些考量都可以被她视作细枝末节抛之脑后,剩下的计较只关乎本心。
窗前挂着半弯残月。在余光中的诗里,月亮是qíng人和鬼的魂魄。周瓒以前听她提起,也说是“放屁”,qíng人就是qíng人,鬼就是鬼,怎么混为一谈?祁善回答他,“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周瓒反问她看到了哪一样?祁善不理他。他们心里都有qíng,也有鬼,只是他更不计后果。她狡猾而懦弱,但那又怎么样,勇敢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祁善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去洗澡。刚冲去身上的泡沫,莫名感觉灯光被遮挡,竟有个影子在淋浴间外一晃。
最近的屋舍也在二十米开外,祁善心一紧。
“你的道理根本说不通。”门外是周瓒的声音,“习惯xing占有怎么啦,你妈不习惯你爸?我有别的兴趣爱好,你打麻将的时候眼里也没我,我不会为这个生气。”
祁善几yù昏厥,他去而复返就为了和她争辩这个。她澡洗到一半,下意识地环抱着自己,换洗衣服和浴巾都在外面的木架上。
“明天再说不行吗?”
“你不想听,我进去跟你说。”
祁善瞬间安静了下来。
“十几岁的时候我怕你不反对别人的撮合只是不想违背长辈的意愿,习惯xing顺从罢了。再加上我妈喜欢你,我总想跟她对着gān,故意对你不好。后来你不理我了,我很不好受,更不肯让你看穿。其实我和我妈是同一种人,只要事qíng偏离掌控就会很不安,只是她会抓得更牢,我会有抵触心理。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很稳定的男人,玩惯了很难安定下来。但是比起让你走,我愿意拿一辈子来换,这很划算。有时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有一件事是我能确定的:你在我身边,我才安心。我不想改变这个习惯,长久的爱qíng本身不就是根深蒂固的习惯吗?”
淋浴间里只有滴答的水声,周瓒舔了舔gān裂的嘴唇,又道:“我浑蛋的地方太多,一下子改不过来,你监督我。放心好了,我怕你走,做不出太出格的事。”
“你现在就很出格。”祁善嘟囔道。她困在淋浴间里,出不来,又不好意思继续洗澡。
她肯说话就好办多了。周瓒坐到造型古朴的洗手台上,语气认真:“再说了,你明明喜欢我,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在这种qíng况下你嫁给别人太不道德了,我不能让你堕落下去。”
“所以呢?”
“基于你的道德高标准,不跟我在一起,只能单着。你嫁给我的话,退一万步而言,我当真做了让你不肯原谅的事,你最多回到一个人的生活。那我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呢?这样明显更划算,你至少成全了我,这是善举,会有福报的!”
祁善再度瞠目结舌。
周瓒隔着门看她模糊的身影,她好像徒劳地在里面转了一圈,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的歪理邪说都是被祁善bī出来的,她是个认死理的人,只能用更qiáng大的道理来说服她。她知道怎么克制他,他也有收拾她的办法。
他用手叩门,“小善,想好了没有?”
祁善身上的水滴已经风gān了大半,尴尬得无以言表。他好像总要在各种古怪的场合才能袒露心迹,上回是在男厕所,现在是她光溜溜地杵着。
“你先把浴巾和衣服递给我。”她用最冷静的声音道。
周瓒用手钩着她的贴身衣物说:“你先答应嫁给我,我才能做这么私密的事!”
他觉得自己也不算无赖,早有案例在前。董永也是这样才娶到七仙女的。
他们又耗了很久,周瓒的耐心好得很,甚至在外面chuī起了口哨。
“周瓒,我很冷。”祁善的qíng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那你出来,我帮你焐焐……”
又一阵僵持之后,门骤然被打开,祁善像一股绝望的龙卷风扑出来给了周瓒一巴掌,迅速抽出浴巾裹在身上。
周瓒大笑,说:“小善,你果然不把我当外人。不是先裹好自己再抽我才对?”
“王八蛋!”她破口大骂,身上每一颗jī皮疙瘩上都昭示着愤怒。
“要不要我在窗前跪着发誓把看到的全部忘掉?”
“独守心,众守口。你别欺人太甚。”
祁善从周瓒手里抢了衣服回淋浴间。
周瓒推开门说:“现在不是众,也不是独。怎么办?我两样都守不住。”
第四十六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到了用早餐的时间,祁善没有依约和父母会合。沈晓星和祁定散步到女儿住的地方。
“丑墨丑山挥丑树,美景美意住美人——常住真心。”祁定念着门口的楹联,悠哉地环视四周,“小善这个院子比我们的小,不过这石头垒的墙和老树错落得很有禅意。”
沈晓星想的是女儿是不是睡过头了。她叩着门环,屋内传来慢腾腾的脚步声。这孩子手机不接,房间电话也打不通,待会要好好说说她,沈晓星暗道。
木门咿呀一声被打开,周瓒站在半扇门后,眼睛都未完全睁开。
“咦,你和小善换了房间?”祁定赏景完毕,回过头正好也看到这一幕。沈晓星没有说话,周瓒身后的衣帽架上有祁善的围巾和外套。
周瓒的上衣只套到一半,一手扶门,心虚地打招呼:“早啊,定叔、善妈。”
“早,早!”祁定和蔼可亲地问,“小善换到几号房去了?”
“呃……”
沈晓星yīn着脸道:“去把衣服穿好,大清早露胳膊露腿,也不怕冻死你!”
周瓒掩了门,灰溜溜地缩回房间。
住在最近一座房子里的周启秀也起了,正在院子里做伸展运动。看见老友,周启秀笑呵呵地隔空喊话:“小善赖chuáng了吧,年轻人都这样。阿瓒也没起来,我等下得去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