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他经常做一个梦,梦到自己朝着要去的方向走,涉过一潭静水的时候,人头蛇身的郑微从水中一跃而起,紧紧地纠缠住他,让他不能呼吸,只能跟随她沉溺深水里,一片幽蓝的水底,她的长发摇曳,面孔娇艳,他绝望地挣扎却无力拜托,最后,只觉得安静,很安静。然而醒来的时候通常是一头密布的冷汗,他把做梦的原因归咎于他把对她的厌恶带入了睡眠状态中,看来他得渐渐避免在睡前想起这个恐怖分子。
所有的人都会无意识间在心里将敌人的能力无限放大,陈孝正也不例外,当他将郑微示若洪水猛shòu的时候,通常忘记了,她再怎么qiáng悍,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如果他能在她低头的时候多留意片刻,那么,他将从她眼神的黯然里得到更多、更qiáng烈的胜利的喜悦。可是他从来没有,他的眼神总是在她身上转瞬又离开。
郑微没有真正经历过爱qíng,她不知道别人的爱qíng是怎么样的,她只有凭着自己的直觉,罄尽所能地去靠近她爱的那个男孩,虽然她的方式让人看上去那么啼笑皆非。然而他的冷淡就是一道南墙,她撞了好多次,头破了,就戴上盔甲,这不,墙基动摇了,她也疼得忘记了。
认识的人都把她跟陈孝正的事视为经典,黎维娟说她简直就是丢女孩子的脸,放着好好的人不爱,找个啃不下来的自讨苦吃,何绿芽和卓美惊讶都还来不及,朱小北gān脆将她奉为偶像,只有阮阮问她,累吗?她笑着点头,再摇头。郑微攻略的第四步,不就是任他恼我,气我,躲我,烦我,我自缠他,追他,黏他,不放过他吗?求仁得仁,又有什么苦?少年人的爱恋,也许爱qíng方式是错的,然而爱qíng的直觉永远是对的。
上部第十四章
芒果树开始成熟的季节,也就到了期末考降临的时间,经历了上个学期马哲低空飞过的悲剧,这一次的郑微再也不敢临考前再去摸佛祖的美腿,毕竟她们的考试不像黎维娟这样的文科生,老师期末在课本上划一轮重点,把这些看一遍混个六七十分完全没有问题,就她们建筑工程学院来说,同一学年有两门以上主要科目被重修的话,就得qiáng制留级,而且倒霉的人不在少数,大多数是遇上了铁血的老师,在专业课上亮了一门红灯,公共外语又不慎落马,补考通不过,就只得跟低年级的师弟师妹坐在一个教室里了。郑微虽然散漫,但也把留级这种事当作奇耻大rǔ,绝不能允许出现在自己身上,所以停课之后,在chuáng上效仿卓美过了几天树懒一样的生活,就乖乖地跟着阮阮去教室自习。
考试前的自习教室永远那么人满为患,于是占座蔚然成风,至于占座的工具,有用书的,用笔的,用作业本的,用水壶的。有一次郑微和阮阮早餐过后经过教室,发现两个视野极佳的空位,大喜之下连忙占据之,只可惜身无长物,阮阮又不主张用钥匙来占位,于是郑微掏出身上惟一的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借笔写上“此桌有人”四个大字,拍在桌子中央,拉着阮阮回宿舍拿书,力求速去速回,无奈返来之后发现位子已然被一个男生占据,更可恶的是那张餐巾纸被貌似感冒的他顺手用了,揉成一团丢在旁边。阮阮上前说理,那男生如何肯让,只说没见过用餐巾纸占座的,而且反问,即使可以用任何东西来占位,又如何能证明餐巾纸是她们的?阮阮本想拣起餐巾纸让他看看上面的字,无奈实在恶心,一旁的郑微大怒,拣起桌子上掉落的一根长发,看了看,又拔下自己的一根发丝,两根长度正好差不多,她理直气壮地说道,“看见没有,这就是我用来占座的东西,我的一根头发,有本事你也从身上拔一根这么长的,任何部位的毛发都可以,只要和这根一样长,我们就离开!”
男生铩羽而去。
郑微喜欢座在靠近窗口的位子,这样她就可以不时地看向窗外,也许走运的话,就能够看到那个身影。自从停课了之后,她手上的课程表也失去了作用,加上他有心避开她,她又不得不忙于复习,所以一段时间以来,她越来越难以捉摸到他的行踪,只得期待着来一场不期而遇。墨非定律说,当你越讨厌一个人时,他就会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你的面前,而当你想念一个人时,翻遍地球都找不到他。郑微这样的分心,复习的效果自然也不怎么样,好在大学的考试安排就像小猫便秘一样,今天考一门,好几天之后才又一门,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所以,当她无数次翘首以望之后,终于在某天眼睛一亮地冲了出去,阮阮也不去劝她。
她当然不会看错人,他的身影就算扭成麻花状再打一个结她都认得出来,她急急忙忙地追上前去,还打算着坐到他身边,吓他一大跳,哪知道走近了教室才发现大门上贴着“考场”两个大字,再看里面的人一排排坐得整整齐齐,这才知道遇上了他的考试时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教室,自己在外面gān瞪眼。
她回到阮阮身边坐了一会,终究坐不住,这一次不同往日,她有重要的事qíng要跟他说,要是又让他溜了,还不知道到哪再找他去。她如坐针毡地坚持了半个小时,担心他会提前jiāo卷离开,gān脆收拾东西,跟阮阮说了一声,直接到考场门口等他。
陈孝正考试的时候从来不挑座位――当时的学校期末考试只是将同班同学按学号的单双数分为两个考场,然后按指定的间隔任意入座,当然大多数人喜欢早早地占据老师视线死角的位置,然而像陈孝正和曾毓这样成绩好的人附近的位子也通常是大家争夺的风水宝地。陈孝正内心深处相当厌恶那些平时游手好闲,到了关键时刻浑水摸鱼,企图靠作弊来蒙混过关的人,所以传答案、刻意把试卷摆放在显眼的位置这种事qíng他是绝对不屑为之的,不过期末考也不是什么xing命攸关的关卡,大多数时候他也会在相熟的同学早早为他准备的位子上坐下来,至于考试过程中他们能否窥见,那就各安天命吧,他只管完成自己的答题,然后检查无误,便jiāo卷离开。
这一次,他刚写完最后一题,坐在他身后的男生就趁老师低头发呆的间隙,用笔轻轻捅了捅他的背,他皱了皱眉,没有理会,谁知那家伙锲而不舍地加大力道又捅了捅,他忍无可忍,转过身正待发作,却听到那男生鬼鬼祟祟地用笔朝窗外指了指,低声说,“阿正,你看外面是谁?”
考场设在一楼,他疑惑地看出去,几乎是立刻发现了最让他头疼的那个人,她抱着两本书在考场外走来走去,一会看天,一会看旁边路上经过的人,明显是在守株待兔。他在心里哀叫一声,好不容易耳根清净了几天,又被她逮到了,这家伙连考试都不肯放过他。
监考老师在持续痴呆中,但是陈孝正已经放弃了打算jiāo卷的念头,他不再看她,转而留意自己的考卷,后面的男生不知死活地凑上来偷偷说了句,“慡哦,考试都有人等,况且又那么正点,江南一带的女孩子,皮肤就是好。”陈孝正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仿佛想在心里驳倒后面那人的恶俗眼光,他的不经意地朝窗外又瞄了一眼,她今天穿一件鹅huáng色的小上衣,极其抢眼的颜色,他一点都不喜欢,然而那鹅huáng穿在她的身上,更衬得皮肤耀眼的白,尤其是一张圆圆的脸蛋,粉嘟嘟的,好像掐一下就会滴出水来,他忽然恶毒地想,要是他用力地掐在这张骗人的脸蛋上,让他恨得牙痒痒的笑脸痛得哇哇大哭,该是多么解气的一件事。仿佛自己也鄙视自己的想法,他赶紧摆正自己的心态,掐她?他连看她一眼都不屑。
“我说的没错吧。”背后蚊吟一样的声音再次传来。陈孝正不由一阵暗怒,居然会有这种人,平时不用功,考试的时候死到临头了还色心不改,眼光还那么差,活该他考试不及格。他这么想着,脸色更寒了下来,不经意地将原本随意摆放的试卷一收,再往里面折了一下,便再也不管身后心急火燎的暗示。
郑微在外面站了好久,连身边花坛里的月季长了多少个花苞都数得清清楚楚,考场里陆陆续续已经有学生jiāo卷走了出来,陈孝正明明已经停笔了很久,试卷也翻来覆去地检查了无数遍,偏偏依旧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她哪里知道他是故意跟她杠上了,她越是等,他就越不出来。虽然他明知道两个小时的考试时间结束后,谁都不能留在考场内,可多折磨她一分钟也是好的,难得在男卫生间之外还有个她不敢闯的地方,她平时狗皮膏药一样的黏人实在是太可恶了。他用余光看着她踢了踢腿,绕着花坛走了好几圈,最后蹲了下来,无聊地用小棍子撬花坛里的泥巴,考场里的同学越来越少,他还从来没有答完题后在里面虚耗那么多时间,这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恒心的确可怕到变态的程度。
jiāo卷的铃声终于响起,陈孝正和教室里仅剩的另外一人不得不走出考场,她还蹲在那里,从他的角度只看见她的一个侧面。别看她qiáng悍得像个怪shòu,其实人瘦巴巴的,蹲着的时候就变成了小小一点,他想,反正她也听到铃声,自己是溜不掉了,不如走过去看看她在gān什么,顺便研究一下她到底是什么构造。
让她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的时候,陈孝正在心里反复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妖怪的表象给骗了。“你怎么这么无聊,不是准备考试了吗,时间多得用不完?”他不能理解。
“我有话跟你说。”她的嗓门都没有平时那么大了。
“走吧,蹲在这gān嘛,边走边说,我赶时间。”
她yù言又止,发现他又露出了招牌式的冷淡又不耐的神qíng后,只得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蹲得太久了,脚麻。”
陈孝正对着天空叹了口气,不qíng不愿地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她咧嘴一笑,迅速抓住他的手,他一施力,她就顺势站了起来,他又飞快地甩开了她,也不啰嗦,径自朝前走去。
郑微边揉着自己的小腿边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陈孝正,明天是我生日,我请你吃蛋糕。”
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不用了。”
郑微哪里肯依,扯住他的袖子就不停地摇晃,“去吧去吧,我一年就一次生日,去吧去吧,好不好,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路边有人望了过来,陈孝正被她闹得满脸通红,她难得低声下气,他也不好恶言相向,只得闪身避开她,她又贴了上来,依旧是念咒语一般,“去吧去吧,晚上8点半,我在院里的茅大叔塑像前等你,没别人,我就拿块蛋糕给你,绝对不gān坏事,也不缠着你,一年有几个生日呀,我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去吧去吧……”
他烦不胜烦,实在躲不过,就警告地指了指她,“够了啊,别大庭广众拉拉扯扯的,你还是女孩子吗。”
“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她好像就会这一句了。
陈孝正觉得自己简直要疯掉,为了结束这可怕的紧箍咒,只得敷衍,“我要看看有没有时间,有时间就去……”
“真的?”她眼睛一亮,“不准反悔呀。”
“嗯,嗯。”他挥了挥手,“你别再跟着我就行,别跟着了!”
她这一次相当好说话,果真没有再跟上去,只是追在后面提醒了一句,“记得呀,8点半,不见不散,失约的人就长痔疮!”
第二天晚上,陈孝正在教室里对着一堆复习资料忽然想起昨天郑微的约定时,已经是8点25分。那家伙真的会在茅以升塑像前等吗?她一向诡计多端,应该不仅仅是拿块蛋糕给他那么简单――即使是真的,他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是不可能跟她在一起的,又何必给她不必要的希望呢。他想,他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复习到,还有很多单词没有记,他没时间,真的没时间。
九点半钟,一个念头闪过,她要是等不来他会怎么样?不会的,她即使来过了,这个时候也该走了。
十点半,陈孝正准时结束自习,收拾书本离开,回宿舍的时候,他刻意避开了途径茅以升塑像园的那条路。走到宿舍楼下,他忽然想,她是个死心眼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说不定真在哪等了,要是惹急了她,他以后的日子就更不得安宁。还有她昨天最后的那句咒语,陈孝正觉得可笑,这种话也只有郑微才说得出口,他当然不会当真――可要是被她乌鸦嘴说中了又怎么办,不如去看一眼,反正她肯定已经走了,他去了马上就回来,也就不算食言了。
他还没有晚上到这个小园子来过,据说这里是院里的人约会的圣地,走过那片糙坪,他发现自己居然有点紧张。借着塑像前惨淡的白色路灯,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坐在台阶上的人。她应该也看到了他,不过并没有主动走过来,陈孝正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你来了?”她的平静让他有些莫名地心里发毛。
“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等很久了?我说了我有空才能来的。”
“没多久,不过就是两个半小时而已,坐着坐着,一会就过去了,就是蚊子太多。”她说着还把穿着七分牛仔裤的腿朝他伸了过来,即使在不那么明亮的灯光下,他也可以看到露出的那截白皙粉嫩的小腿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痕。
她越是不动声色,他心里就越是暗叫糟糕,并且发现自己居然在心里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歉疚感,这种感觉让他拂了拂灰尘,用书垫着坐在了她旁边的台阶上,“你傻呀,明知道这种地方蚊子多,还穿这种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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