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_三岛由纪夫【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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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虽觉得脸上一阵发热,但仍用手套去包雪球。

  雪球被扔了出去。它没够到近江。但是,写完I字的他,也许是无意地将视线投向了我这里。

  “嗨!”

  我虽然担心近江大概只会表示出不开心的反应,可我被莫名其妙的热qíng所驱使,这样叫着然后马上冲过高台、急坡跑了下去。这时,意外地,他那充满力量的亲切叫喊声向我传来。

  “喂,别踩字!”

  我不由感到,今天早晨的他,的确与平时的他不一样。他回到家也绝不做作业,总是将教科书之类放到学校衣物存放室,常常是两手cha在外套口袋里来上学,熟练地脱去外套,在最后一刻加入到队列的尾部。惟独今天早晨,不光是一大早就孤零零地一个人在消磨时间,而且还以他独特的亲切、粗鲁的笑脸迎接平时被他看作是孩子而正眼都不看一眼的我。这真是没想到。我是多么地期待着这笑脸和富有朝气的雪白整齐的牙齿啊!

  但是,随着这笑脸的接近并看青出后,我的心忘记了刚才喊“嗨!”时的热qíng,被无以自容的畏缩所紧闭。理解阻碍了我。他的笑脸像是要掩饰那“被理解了”的弱点。这比起伤害我,更伤害了我所一直描绘的他的影象。

  我在看到被写在雪地上他那巨大的名字OMI的一瞬间,也许在半无意识中了解了他孤独的各个角落。包括他这么一大早就来到学校,以及他自己却不很了解的实质动机。——要是我的偶像现在将心灵之膝跪在我的面前,辩解说是“为打雪仗才早早来的”,那么比起他所丧失的自尊,我倒会觉得将有更重要的东西从我心中消失。我焦虑地感到,必须由我先开口。

  “今天打雪仗不太行吗?”我终于开口说道,“本以为会下得更大些。”

  “恩!”

  他变得满脸不悦。那结实的脸的轮廓又变得紧绷绷,恢复了对我的一种目不忍睹的轻蔑。他的眼睛,想努力将我看作孩子,且闪动着憎恶之光。他的内心有些感谢我一句也没问他雪地上写的字,而他想要抗拒那感谢的痛苦吸引了我。

  “哼!戴他妈的孩子手套。”

  “大人不也戴毛线手套吗?”

  “真可怜!你大概不知道戴皮手套的感觉——是不是?”

  他突然将被雪弄得cháocháo的手套,捂住我滚烫的脸颊。我躲开身子,脸颊上燃起新鲜的ròu感,像烙印一样留了下来。我感到自己正用极为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

  ——从这时起,我爱上了近江。

  要是允许那种粗俗的说法,这对我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而且,这明摆着是与ròuyù栓在一起的爱。

  我焦急地等待着夏天,哪怕是初夏。我想那季节会带来看他赤身luǒ体的机会。甚至我内心处还抱着更加见不得人的yù望。那就是想看看他那“大个儿的东西”的yù望。

  两副手套在记忆的电话上混了线。我不由感到,这皮手套和下面说的参加仪式用的白手套,一个是记忆的真实,一个是记忆的虚假。对于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皮手套般配。可是,正因为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白手套更合适。

  粗野的容貌,——虽然这么说,可它只不过是在少年们中间,只混杂着一个常见的青年的脸所产生的印象。他连骨骼都是清秀的,个子比我们中间最高的学生矮得不多。只是像海军军官军服一样的我们学校的粗糙的制服,用少年那尚未长大的身体来穿就难以穿得合体,而只有近江一个人穿起来,那制服才有充实重量感和一种ròu感。用嫉妒和爱jiāo织起来的目光,看那从藏青色哔叽制服可以窥见的肩膀和胸部肌ròu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

  他的脸上,始终浮现着某种可称作yīn沉的优越感,这是因多次被伤害而燃起的那类东西。降级、开除……这些悲惨的命运,似乎被他认为是因挫折而产生的一个“意yù”的象征。是什么样的“意yù”呢?我能朦朦胧胧地想象他那“罪恶”的灵魂肯定存在着庞大的yīn谋,这yīn谋肯定是连我自己都还未十分认清的东西。

  总之,在圆脸的浅黑色面颊上,耸立着傲慢的颧骨,在造型漂亮、厚实、不太高的鼻子下,有着像是用线很舒服地缲起来的嘴唇和坚毅的下颚。在这张脸上,使人感到他整个身体充沛的血液的流动。那里有的,是一个野蛮灵魂的外衣。谁能从他那儿期待“内心”呢?他能期待的,只是我们遗忘在遥远过去的那不知的完美模型。

  他常心血来cháo地来看两眼我读的、与年龄并不相符的优秀书籍,我大都以暧昧的微笑将那书藏起来。这并非出自害羞。因为我不愿意预测他对书籍这玩意感兴趣,并由此让我看出他此举的笨拙以及他厌恶自己无意识的完美xing。这一切都令我难过。因为我不忍这渔夫忘却故乡爱奥尼亚。

  无论是上课,还是在cao场上,我都不断地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他的身影。这期间,我树立起了他完美无缺的幻影。我从记忆里他的影象中找不出任何缺点,也是因为这。那种小说式的叙述所不可少的、人物的某种特征和某种可爱的习惯,通过对比提炼加工,使人物看上去有血有ròu的一些缺点,在生活中没有哪个能从记忆中的近江身上提取出。相反,我从近江身上抽出了其他无数的东西。那就是他那儿所有的无限的多样xing和微妙的神韵。总之,我全从近江身上抽出来了——大凡生命的完美定义,他的眉毛,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脸颊,他的颧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颚,他的脖子,他的咽喉,他的气色,他的肤色,他的力量,他的胸部,他的手笔以及其他无数的东西。

  以此为基础,进行淘汰筛选,完成了一个嗜好的体系。我不想爱有智慧的人是由于他的缘故;我不被戴眼睛的同xing所吸引是由于他的缘故;我开始爱充溢着血的印象、无知、粗野的手势和粗鄙的语言,一切都不让理智有丝毫侵蚀的ròu体所具有的野蛮的忧愁,是由于他的缘故。

  ——但是,这毫无道理的嗜好,对我来说从一开始从逻辑上说是不可能的,可也许再没有比ròu体的冲动更合乎逻辑的了。一旦有了理智的理解,我的“yù望物”立刻就萎缩了。就连被对方发现的丝毫理智,也是我被迫做出的理xing的价值判断。在爱一样的相互作用中,对对方的要求理应原原本本地成为对子的要求,所以,祈求对方无知的新要求我彻底地“背叛理xing”,哪怕是暂时的。不管怎样,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总是虽然一边注意不跟未被理智侵犯的ròu体所有者,即痞子、水手、士兵、渔夫等jiāo谈,却一边以热烈的冷淡,离得远远地凝视他们。也许只有语言未通的热带蛮荒之国,才是我容易居住的国家。对蛮荒之国那热làng翻滚的酷夏的憧憬,说起来早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就已植根于我的心中。……

  现在来谈谈白手套。

  我的学校,有举行仪式那天要戴白手套上学的习俗。贝壳纽扣在手腕上闪放着沉郁的光泽,手背上fèng着冥日遐想般的三条线,只要戴上这白手套,便使人想起举行仪式时礼堂的昏暗,返回时拿到的扎着丝带的点心盒,以及在半路上发出明快之声去打破肃静的晴空万里的仪式日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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