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_三岛由纪夫【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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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这次我也没对他说一句话。因为我为我那贫瘠的胸部及瘦弱苍白的胳膊感到羞耻。

  昭和19年——战争结束的前一年——的9月,我毕业离开了幼年起一直就读的学校,考入某大学。父亲不由分说qiáng迫我选择了法律专业。然而,我并没有太沮丧。因为我清楚,不久自己将被拉去当兵而战死沙场,一家人也将在空袭下全部丧生。

  当时盛行借衣服。一个高年级的老校友在我入学的同时要上前线,就把他大学的制服借给了我。我说好待我上前线时一定还给他家,于是穿上它上起学来。

  虽然我比常人倍怕空袭,可同时也以某种甘美的期待焦急等候着死的到来。我反复说过,未来对于我只是个沉重的负担。人生自起初就用义务观念把我卡得死紧死紧。我不可能履行义务于人生是一清二楚的,可它仍旧以不履行义务为由严厉斥责我。我想,我一死,让你这人生扑个空岂不快活。我官能地和“战时流行”——死的教义发生了共鸣。我想,万一我“光荣牺牲”(这虽然与我的形象相距甚远),就是滑之大稽地结束了一生,坟墓下的我就有了不尽的笑料。可警报一旦作响,这样一个我则往往第一个逃进防空壕中。

  ……我听见了难听的钢琴声。

  那是在一个马上就要作为特别gān部候补生入伍的朋友家。我很珍重这个名叫糙野、高中时期可以和他探讨些jīng神问题的唯一的朋友。我这种人不敢奢望jiāo朋结友,但我下面的话却恐怕连这唯一的友qíng也要伤害,我感到了迫使话语出口的自己内心的残忍。

  “琴音好听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弹琴的是我妹妹,老师刚走,她正在练琴。”

  我们停止了对话,再次竖起耳朵。糙野马上就要入伍,怕是飞进他耳中的已不单单是隔壁的钢琴之声,而是眼看就要与之分离的“日常之物”的既蹩脚又急人的美吧。像是对照着笔记做出的差劲的点心,琴的音色里有一股亲切感。我秉xing难移,忍不住问道:

  “多大了?”

  “18岁。我下边就是她。”

  糙野回答。

  ——越听越觉得那确实是18岁的、多带梦幻的、尚未意识到自己美在何处的、指头犹存稚气的钢琴声。我希望她的联系能永远继续下去。果然,如愿以偿,这琴声在我的心中一直响到5年后的今天。多少次,我力图相信这是我的错觉。多少次,我的理智嘲笑这种错觉。又有多少次,我的软弱讥笑我的自我欺骗。尽管如此,钢琴声却支配着我,假若能从宿命一词中抽去让人生厌之义,那么对于我,这声音的确是命中注定。

  我记得,就是这“宿命”一词不久前曾给了我异样的感受。高中毕业的典礼结束后,我随原是海军大将的校长去皇宫谨表谢忱。在车内,那两眼眼屎、满脸愁容的老人批评我应征时执意当一名普通士兵而没有申报特别gān部候补生,并坚持说我的身体根本不能适应列兵生活。

  “我有思想准备。”

  “你不了解才这么说。不过,现在报名期已过,后悔也晚了。这也是你‘命中注定’[原此为英语,下同]的哟。”

  他宿命一词的英语发音带有明治时代的味儿。

  “我的什么?”

  我问。

  “‘命中注定’。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

  ——他以生怕被人以为是婆心的、显露出老人特有的羞耻的漠然的口吻,单调地重复了一遍。

  我以前在糙野家也肯定见过那弹琴的少女,可是,清教徒式的糙野家完全不同于额田家,他的三个妹妹总是腼腆一笑马上躲在一边去了。糙野入伍的时间一天天临近,我们二人jiāo替着相互访问依依惜别。对于他的妹妹来说,那琴声把我弄成了一个木头人。自从听了那声音,像是听说了她的什么秘密似的,我再也不能正面瞧她或主动上前搭话。她偶尔出来送茶,我眼前看到的,只是那轻盈而敏捷摆动的双腿。或许是因为裙裤和裤子的流行而使女人的腿难得一见?这双腿的美着实让我感动。

  ——这般写来,人们认为我从她的腿上获取了ròu感也没有办法。其实不是。我已再三声明,关于异xing的ròu感我完全没有一定之见。那极佳的佐证就是:我丝毫没有想看女人luǒ体的yù望。然而,我是认真思考爱女人的。每当那让人生厌的疲劳战局了我的心并开始gān扰我追求这“认真思考”时,我便以为自己是个理智占上风的人而喜不自禁,我把自己冷漠的不长久的xingqíng比成了男人玩腻女人后的qíng绪。我以此甚至一并满足了自己意yù装作大人般的买弄。在我的内心,之中心理活动的程序已经固定下来,就像丢进一角硬币马上可以吐出糖块的点心铺的糖果机一样。

  我以为男人不带任何yù望也可以爱女人。这大概是历史进入人类社会以来最不着边际的企图。我自己不仅意识不到这一点,而且要当一个(说大话是我的秉xing,乞谅。)传播爱之教义的哥白尼。我因此理所当然地信奉起柏拉图式的观念来。看上去可能与我前面讲的有矛盾,但我是由衷地名副其实地纯粹地信奉它的。我所信奉的,或许不是其对象而是其纯粹xing吧?我发誓所要忠诚的,不就是这纯粹xing吗?这是后话。

  有时候我之所以显得不相信柏拉图式的观念,那是因为我的头脑总爱向我所缺乏的ròu感这一观念倾斜,还因为我那人为的疲劳总想装出一副大人样而获得病态的满足。就是说,它源于我的不安。

  战争的最后一年,我21岁。新年伊始,我们学校被动员到M市附近的N飞机制造厂。十分之八的人当工人,余下的身体虚弱者gān事务xing工作。我属于后者。可是在去年的体检中,我被宣布通过了第二乙种兵。我担心,或今天或明天入伍通知就要来到。

  仅仅横穿厂区也要花费半个小时的大型工厂,坐落在huáng尘飞扬的荒凉的土地上,驱动着数千工人运转不停。我也是其中的一员,4409号,临时工牌953。这家大工厂建立在不计较资金回收的神秘的生产经费之上,向巨大的虚无做出奉献。每天早晨念念有词的神秘宣誓也事出有因。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不可思议的工厂。现代的科学技术、现代的管理方式、众多优秀头脑的jīng密合理的思维统统献给了一个东西——“死亡”。这家专为特攻队生产零式战斗机的工厂,就像一种自身鸣动、呻吟、泣叫、怒吼的黑暗宗教。如果没有某些宗教式的夸张,就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机构;我觉得,甚至连董事们大饱私囊也带有宗教色彩。

  有一次,空袭警报的报警器把这邪恶宗教的黑色弥撒的时刻告知了人们。

  办公室里一片紧张,什么“qíng报是咋说的?”之类的土话全跑了出来。这房间里没有收音机。所长办公室的女事务员跑来紧急报告:敌机有好几个编队。忙乱之中,扩音器里的沙哑声发出了妇女、学生以及国民学校的儿童迅速隐蔽的命令。救护人员各处奔走向人们分发印有“止血时分”的红色标签。如果负了伤,止血时就把时间写到这标签上,然后别在胸前。报警器响后还不到10分钟,扩音器里又传出了“全体隐蔽”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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