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让自己的心qíng平缓下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碰运气一般朝学校的后山上走去。
远远地,他就看见孩子们围成了一个圆圈坐在一起,往日热闹欢喜的气氛今日dàng然无存,空气中只有压抑的哭泣声。
而那个圆圈的中央,居然正是他四处奔波找了一天的人。
他站在离他们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看着她拥抱着孩子们,耐心地低声说着安慰他们的话。
为了照顾孩子们的qíng绪,从冯校长住院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告诉孩子们,冯校长只是去医院做检查,待一段时间就会回来,可是现在冯校长去世了,谁都无法狠下心再欺瞒这些聪明又懂事的孩子。
每一个孩子脸上都挂着泪珠,和冯校长感qíng最深的小友整个人抱着膝盖半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可是他知道,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那个正在安慰孩子们的人更难过痛苦。
不知等了多久,祝静终于在他的视线中起身,带着孩子们走下山。
她在起身的时候就看到了他,可她的目光在昨夜后丝毫没有变化,几乎只在他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秒,就离开了。
等她安置完孩子们,他独自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看着她在黑夜中朝自己走来。
“我找了你一天。”他的声音里听不出高低。
她走到他的面前,说,“我一直都在后山。”
他顿了顿,“徐戚烨说你不在学校。”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我让他这样告诉你的。”
列侬听得一怔,募地抬起头看向她。
她说这句话时的神qíng平静得有些可怖。
夜晚山中寂静无声,而他们的周围,此刻却连风好似都是静止的。
“你在写字的时候,有时会无意识地用笔盖敲击桌面。”
沉默片刻,她忽然开口道,“你不吃生菜和胡萝卜,你走路的脚步声总是很轻。”
“你思考的时候、眉头会微微皱起来,你写字的字迹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的脸色在她的话语中,一点一点开始变化。
“你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个小小的被火灼伤的疤痕,”她一字一句,“你的背部,有很多伤口,有旧的伤疤,也有新的伤疤。”
“我认得那些伤疤,因为有些是我亲手帮你包扎的。”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
“徐戚烨和彭然是一对,我从最开始就感觉到了,彭然向你表白、以把我推向你,应该都是你一手设计好的,我不知道你事先究竟是怎么和他们两个沟通的,但是相爱的人无论怎样掩饰都能辨识得出来,从徐戚烨看彭然的眼神里就能知道。”
“是啊,”
久久沉默的列侬脸上的表qíng再次归于平静,缓缓开口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优秀的演员。”
“你还忘了一个人,”她说,“在我始终都在怀疑中徘徊的时候,他却已经看出来了。你不要忘了,他活了这么多年,对这世间的沉浮有多么了解,所以,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过他的眼睛、即使伪装得再好,他没有揭穿你,只是因为他想把这个权利留给我。”
“你知道,冯校长在去世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说,你或许能在所有人面前当一个最好的演员,可是你却在我的面前满身破绽。”
他苦笑了一声,这时在她的注视下,抬起手,拉开了自己上衣的拉链。
“在我遇到泥石流的时候,你准确地找到了我和小友,然后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进行救治,”她说,“那是你们组织的一个分部吧?我想应该是那样。”
他轻轻撕开了贴在自己声带处的变声胶带,下一秒,他的声音已经和上一秒变得完全不同,“我知道你那个时候醒着。”
“所以,昨天晚上,你也是故意引诱我的,”他与她对视着,再次将手伸到了自己左下颚的地方,“因为你太清楚不过,眼睛、嘴巴可以说谎,只有身体骗不了人。”
身体是最诚实的,肌肤相亲,鱼水之欢,曾经那些jiāo融的时刻,已经将彼此的灵魂都深深地刻进了对方的身体里。
一声物体被撕裂的声响。
人|皮面具随风飘散,在黑夜里,很快便没有了踪影。
“这一回,是我甘拜下风,”他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如你所见,我已经不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演员了。”
“从前,我总是指导其他人,应该怎样在易容的时候抹除掉原宿主所有的习xing、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活着,可现在,我的一切习惯都在你的面前bào露无遗,而我对此还浑然不知。”
“因为我曾经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她的嘴唇此刻微微颤抖起来。
“那晚在山上,我问过你,希不希望那个人再次回到你的身边,”他的脸庞依然英俊得不真实,“你说你不想,所以,我尊重你的决定,之后继续以这个身份留在你的身边。”
“所以呢?你的这个身份,又能维持多久?”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两个月?半年?一年?到了哪天,又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开、失踪对吗?”
“但是我骗不了我自己。”
她蕴藏了那么多日的眼泪,她在冯校长去世时都qiáng忍着的眼泪,此刻终于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
一滴、一滴,滴在了冰冷的土壤上,将她封印在内心最深处的铁盒上的锁都慢慢地融化开来。
她怎么可能骗得了自己呢?
她那样熟知他低眉时的笑,那样熟知他说话时的声息,那样熟知他身体的温度。
她太熟知他了。
熟知到即使他换了一张面容,她都依然知道,他就是他。
原来,她用了三年的时光想摆脱这个人的影子,却依然活在他曾出现过的世界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孟方言,我不是你,我骗不了自己。”
☆、第三十九夜
第三十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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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个字落地的时刻,空气都仿佛静止了。
她看着他,看着黑夜中他标志xing的褐眼、挺直的鼻梁、白皙的皮肤。
孟方言。
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他。
她曾以为,这个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的世界,此生都绝不可能再与她有任何jiāo集。
可这个失踪了整整三年、杳无音讯的男人,此时就这样真实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即使他之前的几个月里,一直都是在扮演着另外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的人生。
在三年前,她曾经觉得这些事都是荒谬而完全不能想象的,也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命运在那个他离开的雪夜,就已经彻底地颠覆了她。
她不能不在命运面前屈服。
“你能骗你自己,骗任何人,可是我做不到。”
祝静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声音渐渐冰凉下来,“我没有办法假装不知道你就在这里。”
“是么?”
孟方言轻笑了笑,声音淡如微风,“可是我可以。”
“如果你假装不知道,或许我还能一直留在这里做【列侬】。”
她与他四目相对。
相隔了三年的时光,她依然能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冰天雪地的伦敦,他是怎样用这双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看着自己,对自己说了那句话。
她绝不可能忘记。
“那么,我想请问这位伟大的探员,你现在,还需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良久,她后退了一步,面色冷如冰霜,“很抱歉,或许除了身体之外,我这个【普通而平凡】的女人,似乎什么都给不了你了。”
“冯校长的守灵结束后,跟我回伦敦。”他注视着她,薄唇轻启。
她冷笑了笑,“不可能。”
“我只需要你一周的时间。”
他说,“我知道,除了短期支教的大学生之外,岭站中学的固定教师一直只有这么几个,有两个老师前些日子还因为家庭原因辞职离开了,而现在,冯校长又去世了,这个学校接下来的运作变成了目前最大的问题,但是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徐戚烨和彭然会帮忙料理这一切,等到你回来之后,你可以再慢慢考虑怎么运作。”
“而对于医院的实习,离开为期一周,我想罗医生也会理解,我已经给她留了信件说明这一切。”
祝静冷冷地看着他,“所以,你在这段对话之前就已经帮我想好了一切,只是【通知】,而不是【请求】。”
“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的话,我不否认。”
他的眼睛深邃如夜空,她努力想要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一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徒劳。
是啊,她又怎么可能是这个人的对手呢?
他的背后,是无边的黑暗,从前她在他为她创造的世界里活着,沾沾自喜而毫不知qíng;可现在,她却比谁都刻骨铭心地体会过了黑暗的侵蚀,她明白那是那么可怕的力量。
“一周之后,我希望我们能真正地两清。”她在离开山顶之前,这样对他说,“我帮助你完成你想要的,我也请求你从此再也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
他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声音沙哑地道,
“ise.”
…
这一晚之后,孟方言再次换上了列侬的装束。
他们一同举办了冯校长的葬礼,孩子们、医院里与冯校长熟悉的医生们、彭然、徐戚烨……都无一缺席。
墓碑的选址位于山顶的巨石旁,因为从前,冯校长曾站在那里,抽着烟,笑意盎然地看着远方对她说,等他去世后,一定要把他葬在这里,那样他在天堂,也依然能看到孩子们快乐成长起来的模样。
她就像是冯校长真正的女儿一般,为他cao持了全部的后事,为他拂去墓碑上的灰尘,穿上黑色的衣服,戴上黑纱守灵。
而孟方言,全程没有一句多言,却依然寸步不离。
七天后,他开车载着她离开了凌庭县。
临走前,徐戚烨和彭然送他们到村口,徐戚烨放下了平日的嬉皮笑脸,拦着彭然的肩膀,郑重地对她说,“祝静,在你回来之前,我和彭然会好好照顾学校和孩子们,你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们已经打算,今后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彭然在徐戚烨身旁,抬头温柔地看了看他,说,“我们想在这个地方生下我们的孩子,让他在这里长大。”
她点了点头,心里对这对善良的夫妻抱有着最真诚的感谢,以及……让他们被牵扯进这件事的内疚。
可彭然似乎是发现了她的内疚,在她上车之前,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一旁,对她说,“祝静。”
“嗯?”
“不要对我们感到内疚,我们都是出于自愿的,无论是照顾孩子们,还是你们的事qíng。”彭然看着她,又看了一眼不远处沉默地在车中等候的孟方言,“也不要记恨我们和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彭然说,“即使qiáng大到似乎无所不能的人,依然会有自己的软肋,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徐戚烨最初会同意帮他的缘故。”
“祝静,这个人或许并不是你亲眼看到的、想象的那样,但是我觉得,你明白,也不会有人比你更明白。”
“有时候,心比眼睛,更能看到真相,不是吗?”
她沉默地听完,抬起头看向彭然关切的眼睛。
“在你走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要告诉你。”彭然看着她,“或许你会觉得无关紧要,可是我依然想要告诉你。”
……
半日奔波之后,他们登上了前往伦敦的飞机。
直到落地伦敦,两人之间依然没有半句话的jiāo流,而一出机场,就有三个身穿便服的人来到了他们的面前,不由分说地接过了她手里的行李。
她起先微微诧异,可当她看到三年前那个白皮肤的英国女孩时,便立刻明白了这三个人应该全都是他所在组织的成员。
跟着他们上了一辆窗户全封闭、无法看见外面的黑色的车后,她听到坐在副驾驶座的一个黑人男xing开口叫了她的名字,“venus。”
她看向那个人。
“我是mars的队友,在接下来的一周内,将由mars、我、moon以及ross四个人一起保护你,具体需要你配合我们的计划,将会在你到达我们组织所在地时再告知你。”
一路上,因为根本无法看到车窗外的qíng形,所以她索xing闭着眼靠在座位上假寐。
可是即使闭着眼睛,她都能感觉到始终有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她想了想,还是睁开了眼睛,回视那道视线。
果然是那个名叫moon的英国女孩,发现她看到了自己皱了皱眉,立刻又面无表qíng地转向了其他的地方。
她没有说什么。
等车辆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下车,跟着他们四个人一起去乘坐电梯。
来到大楼的其中一层,将她的行李置放在了其中一间房间后,那个名叫jim的黑人男探员对孟方言说,“l让你回来之后先去找他。”
孟方言微微颔首,在临走前,深深地看了祝静一眼。
等他走后,jim关上门,对她道,“你应该是为数不多进入我们总部的普通人。”
她拿起茶几上的水壶倒水,“所以我该感到荣幸?”
jim听出了她话语里的讽刺,笑了笑,“我理解你心里的qíng绪,没有一个人愿意在出了那样伤害自己的事qíng后过了三年,依然还要为那件事买单。”
“那么,说吧,你们需要我做些什么。”她喝了口水,垂眸在沙发上坐下。
“你很冷静。”jim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