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不吭气,横竖是不慡。他耐了一会儿,还是急着想知道那边qíng况,便推林桂香:“不讲了,你赶紧走。”
“哎,药还没涂好呢。”
“还要怎么涂,刷墙呢!”周洛跳起来,痛心疾首状,“今天làng费时间太多,我要做卷子啦!”
周洛连推带攘把林桂香轰出门,隔半会儿,自己也要溜,转念一想,又回房,把药水倒出一些拍在肩膀上,特显眼的位置,对着镜子照照,一眼就看得到。他这才蹑手蹑脚从楼梯溜下院子,借着树荫偷偷潜了出去。
周洛跑去派出所,没见人,又跑去南雅家。家里也没人,大门紧锁。
周洛思索着南雅应该去接宛湾了,正想着,巷子里传来南雅低低的温柔的声音:“你说呢?”
周洛回头往坡上望,
夕阳洒满青石巷,院墙上堆满白色的木芙蓉,她穿着水蓝色的旗袍,步伐徐徐,垂眸看着脚边身着小旗袍的小丫头。
宛湾声音糯糯的,高兴地比划出三根手指头:“妈妈表现很好,得三朵小红花。”
“谢谢宛湾。”南雅说。
周洛望着额头缠了纱布的南雅和完全不知发生何事的宛湾,心里再度泛酸。
宛湾眼尖,看到站在院子门口的周洛,冲他摇手,清脆地喊:“周洛哥哥~~”
周洛笑着点头。
南雅牵着宛湾擦身而过。周洛心底一凉,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喂!南雅。”
周洛跑去挡住她去路。他一副大恩人的姿态,瞪着眼睛,却又有些胆怯地瞅着她。南雅抬起眸子,眼神凉淡。周洛心里顿时打了个颤,但又不肯示弱地挪开眼神,便外qiáng中gān地跟她对视着。
宛湾仰着脑袋,冲他笑:“周洛哥哥,你要到我家里玩吗?”
周洛弯腰摸摸她的头:“乖宛湾,我有话要跟你妈妈讲,你先去那边玩好不好?”
“好哩。”宛湾松开南雅的手,颠颠跑去树下骑木马。
他看宛湾跑开了,直起身,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我错了。”
南雅平平淡淡看着他,周洛也摸不清她想法,一时有些慌,他的头又往下低了一点,尽力与她的眼睛平视,努力希望她能看见他眼睛里边的诚意:“那些话都不是我本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南雅似乎不想看他,目光垂下来,落在他肩膀上,看见那药渍,又很快移开。
周洛瞧见,赶紧抓住机会,可怜道:“你看!”他扭过去把背给她看,“我背上还有伤呢,怎么说也是为了你。——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我没叫你来帮忙。”南雅开口。
“是,你没叫我,是我自己跑来挨揍的。但不管怎么样,我也挨了打了,疼死了,真的疼死了。这就算对我的惩罚行不行?我们就扯平了好不好?”他巴巴望着她,“你看呀,我药都没涂完,就跑来跟你道歉。”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呢?”南雅抬眸,问,“说我是坏女人,又为什么跑来替我挨打呢?——究竟是我言行不一,还是你们深谙此道?”
周洛滚烫着脸颊,不吭声了。
南雅见他无话可说,极淡地弯了一下唇角,那表qíng却说不上是笑容:“我喜欢的音乐和你喜欢的一样,就判定我是同类,是知己,是你想亲近和拉拢的好女人;我喜欢的诗歌和你喜欢的不一样,就判定我是敌人,是异己,是你应该排除和欺负的坏女人。我说的对不对?”
周洛一愣,本能想否认,却无力反驳。是啊,人都不喜欢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南雅说:“拉帮结派打压异己,成年人常犯的错误,对一个小孩子讲是太苛刻。所以我并没有生你的气。真的。回去涂药吧。”
话里是没事了,可没个准信儿,周洛还是不安,小声地确认一下:“那你……我们,是和好了么?”
南雅对他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周洛突然就感到了害怕,心也冰冰凉直打颤,他难过起来:“你不相信我刚才说的话么?”
南雅问:“什么话?”
周洛急得眉毛皱成一团:“我真的知道错了呀。那些话真的不是我本意。你不是那样的人,是当时我气你,故意怄你的。我真知道错了,你不相信么?”
南雅说:“我相信呀。”
周洛立刻说:“对啊!你相信就好啦!我说的话根本没过脑子!随口一说的!那些话我收回,我全部收回好不好?”
南雅却未答,泛泛地笑了一笑:“周洛,翻过年来,你就要高考了吧?”
周洛惶惑地点一下头:“啊——怎么了?”
南雅说:“你在卷子上不经脑子地随手写下一个答案,jiāo卷后你知道错了,后悔死了,这套卷子你还有第二次机会再写答案吗?”
周洛的心猛地一沉,冰冷、委屈至极。她一巴掌把他挥进了深海里。这是他从未遭遇过的困境,知道他心里多痛苦多悔恨,却偏偏就是不给机会,她怎么那么残忍?他看着夕阳下那张苍白却绝美的脸,他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南雅问:“现在觉得我很过分了么?”
周洛咬牙,差点没泛出眼泪:“是!”
南雅又问:“我都没有骂你、侮rǔ你,这样你也觉得很痛么?”
周洛恨恨道:“是!痛死啦!”
南雅说:“刀剑伤身,言语诛心。说出口的话哪里有收得回去的道理?你觉得你和镇上的人一样,不是故意的,反正随口说说,发表个观点。嘴巴长在自己身上,行善,作恶,爱怎么用是各人的自由。但,就当我是记仇的,好不好?”
南雅直视他,
“——意外了?觉得我是那种被打多少耳光也无所谓的人,被骂多少次dàng.妇你一笑着对我道歉我就能不计前嫌对你笑回去?——我对你微笑,你说我轻浮;我对你友善,你说我放dàng;我对你真心,你说我自取其rǔ。——现在发现我没那么好打商量,你又要说我刻薄得理不饶人?”
话都让她说尽,周洛猝然慌张,急忙撇清:“不是我,真的!是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南雅微微一笑:“都说我是破鞋,所以连你一个小孩子也能来踩我一脚。”
周洛心底一阵冰寒。心寒却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和他厌弃又鄙视的那类人有什么区别?
是啊,他说她是坏女人,他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又何必来道歉呢?无非是心虚这其中有误解的可能。那天江医生在离店时突然拍她的手,可能是她来不及反应他就走了,落在他眼里就是她放纵。正如那天他碰她的背,要是传出去,别人只以为是她引诱他。天气再热,她就是死也不该松掉领口的第一颗扣子。
他抬不起头来。而她依然平淡,
“说开了,也还是要谢谢你。清水镇上,你是第一个送宛湾回家的人,第一个怕我被打就赖在我家不走的人,第一个帮我修机器却没动手动脚想获得什么回报的人,我——”
她垂下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说一件极为荒诞的事,“——我原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
周洛走在回去的路上,五内俱焚。
那句“不一样”像一把刀在心里搅。听到那一瞬有多激动兴奋,之后就有多绝望悔恨。是啊,他和那些他不屑为伍的人没有区别。他跟他们一样丑陋。
他原本不一样的,但现在他又变得一样了,让她不愿再侧眼瞧他一眼了。
她其实是多好的人啊,施予她的一丁点小恩小惠,她都记在心底。
可他不配。
他一直在坊间流言与她的真实间摇摆不定,他从没完全信任过她的为人,他哪里有资格让她认为他对她有恩,哪里有资格让她跟他和好?
耳听不为实,眼见不为实。为什么直到今夜才明白。
年少遇挫的qíng感像毒疮,挖也挖不掉,只能生生熬着忍着,指望能像书上说的那样,让时间治愈一切创口。可这时间,怎么就他妈的过得那么慢!
周洛坐在篮球场边,望一眼秋天高高的天空。如陈钧所说,十月中旬一过,天气骤然就转凉了,凉得周洛没心思换篮球服去打球。
学校在山坡上,俯瞰清水镇,看得到细细的清水河,南雅的店就在河边。也不知道她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那天之后,周洛听说,因为南雅的坚持,徐毅被关了起来,这在清水镇是头一例,引发轩然大波。南雅又一次提出离婚,徐毅还是不肯,说夫妻感qíng很好虽偶尔打架但没破裂,民政人员也头疼,南雅起诉到法院,据说还在调查。
再多的消息,周洛也不知道了。
周洛望着天空,叹了口气。
陈钧凑过来,拍他肩膀:“最近不对啊,思chūn呢。”
“我gān了件不要脸的事。”周洛怅然道。
“这不你特长么。”
周洛看他一眼,极其虚假地笑了一下。
陈钧见他是真烦恼,忙道:“怎么了?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周洛也不能真说,只感慨一句:“没什么,就做了个chūn梦。”
陈钧一听,来劲了:“诶,你有时做梦,会不会梦见认识的人?”
周洛心不在焉,反应也迟钝:“谁做梦不梦见熟人?”
“诶,刚不是说chūn梦么。”
周洛缓了半秒,瞥他一眼:“梦见谁了?”
“南雅。”
周洛缓缓舔了一下牙龈,半刻后,笑了一笑。下课铃响,他起身走下台阶,往教室去。
他要气死了,又不能冲进陈钧梦里大杀四方把南雅给揪出来。
活活气死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蛐蛐/小蛐蛐沫儿:南方方言,形容一丁点儿大的人或事。
第11章
周洛回到教室,一群女生挤在后边的黑板旁做板报,迎接澳门回归。
“周洛!”张青李喊他,旁边女生们jiāo换眼神。
“gān嘛?”
张青李塞给他一张纸:“你字写得好看,帮忙把《七子之歌》的歌词抄到黑板上呗。”
周洛没心qíng:“你自己写。”
张青李看看女同学们,面子上挂不住,轻声道:“帮个忙嘛,我要写另一段。”
手还悬在他面前。
周洛看她一眼,接过纸:“写哪儿?”
“那儿!”张青李指着黑板左上角。周洛拿了粉笔抄写。张青李则在黑板左下角抄写澳门历史。横排抄写,两人书写速度不一致,难免碰来撞去。
周洛不冷不热道:“等你写完我再写?”
张青李微窘,说:“你写吧,我在旁边画格子。”说着拿了直尺在旁边笔画。两人仍并排,但也互不gān扰了。
其他女生不时故意撞张青李,后者连连撞到周洛身上,张青李一会儿跟周洛道歉,一会儿满脸通红追打女同学。
周洛沉默着没发言。
那群女生也不会看脸色,不知收手,又一次把张青李撞到周洛身上,周洛一开口语气就已经不耐烦:“再闹不写了啊!”
张青李红着脸,尖叫:“姜冰冰,你们别闹了!”
这次是真急了。
“没闹呀,人多就不小心撞到了嘛。”
总算消停,可没过一分钟,又有人撞了张青李一下,张青李再度扑上周洛的身。
“砰”一声,周洛把粉笔砸黑板上,砸出一个白点,粉笔弹出去老远。
张青李吓一跳,女生们全噤声。
周洛黑着脸出了教室。
女生们帮着张青李的小心思,傻子才看不出来。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撞一下身体,心里就能开花。却不知如果对方没心思,会厌烦。周洛对张青李就没有半点意思。放眼整个学校,没哪个女生有半点意思。
不如南雅。
周洛想到南雅,又是一阵胸闷气结。
他想她的温柔,她的冷漠,她的柔顺,她的尖利;也想她的摇滚乐,她的小huáng诗,她的旗袍;甚至想她的得理不饶人;觉得她那样的女人才算是有意思的。可偏偏他沾不上半点边。
周洛去图书馆,从角落里找到他藏起来的诗集,借了回去。
随手一翻,看到西班牙诗人安赫尔·冈萨雷斯写的一首《这是爱》,“我对她说
——你的眼睛让我激动沉醉。
她说:
——你只喜欢眼睛本身还是涂了睫毛膏的?
——眼睛,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她也毫不迟疑
把眼睛留在盘子里给我,然后摸索着离开了。”
短短几行字,周洛背脊窜起一股冷意。
爱是什么?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们最常思考却最不得其解的问题。是传字条时的眼神,还是篮球架下的加油;是我对你一个微笑,还是你偷偷牵一下我的手;是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还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是日复一日,细水长流,还是轰轰烈烈,燃尽生命。
这首诗给出的答案竟如此简单。
是把我身体里你最爱的那部分抠出来给你,余下的仍是我自己。
再看那天的小huáng诗,意大利女诗人帕特里奇亚·瓦尔杜加所作,赤.luǒ.luǒ揭开xing的面纱。
这诗集里的诗全是如此,直白,冲击,撕开面具,揭露本质——关于xing.爱,关于死亡,关于黑暗,关于丑陋,关于虚无,关于人xing的每一面。
周洛大开眼界,酣畅淋漓地看完整本诗集,有种一夜之间走过青chūn期迷雾的豁然开朗之感。
他早就认识到自己因这本诗集而将南雅定义为“不正经”的行为既滑稽又可笑,今天再看,才知自己愚昧到多彻底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