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鸟。
信中的口吻轻盈得如同卸下了彼此肩上的包袱,不真实却似近在耳畔。
……我上一次给你写信好像在很多年前了吧?我记得那时我们还好小,你还是梁家门的继承人,每天我去学校时你就在受训。我觉得不公平呀,回家后的时间根本不够把所有有趣的事告诉你,所以我在学校写了信,晚上吃饭时从桌子下偷偷塞给你。
「愚鸠先生!」
他放倒了眼前能见的敌人,不远处响起的声音使他反she地警戒。树丛后「沙沙」地绕出人影,看清是周以平时他一愣,非但没有收起枪、手指反而更加谨慎地搭住扳机。
「他呢?」
周以平举起手释出善意,转过身要他跟他走。愚鸠调整了呼吸,很快地跟上。
信还在他口袋里摩挲着衣料。
是的,因为信上叙述的细节与记忆的梦境完全重叠。他能想象出心上人垫脚偏着头,用充满怀念的口吻缓缓诉说:
……结果就那么一次。你白天想偷偷回信给我,被老爹发现。他念了我一顿,却把你狠狠揍了。你记得吗?我当时顾着抱怨,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你也受了罚。
他记得,但他不曾有一丝不满。因为弟妹生动的模样,不论提议写信时兴奋的表qíng、埋怨时嘟着嘴的样子,都使少年的他快乐。
他现在想着那些使人刺痛的快乐,麻木地听走在前面的周以平与他解释:
「我们要摧毁整个建筑。这段时间下来,何小五完全认定梁当家包庇了罗森。我替他准备了制作炸药的机会,按照计划,梁当家会在楼上重创穆老三后逃到一楼,确保何小五将机构夷平。」
周以平所说的梁谕、好像与他记得的孱弱孩子全不是同一个人。不过,又有什么不同呢?他踩着高跟鞋款款地走上地狱之路,美得那么合qíng合理。
小谕啊。
……你觉得对不起我的那晚,也许我并不是怪你的。当下我也想让你高兴,所以不想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我不知道我会那么受伤,可能就连以为自己可以承受住这件事,都是我不够qiáng大的证明。
而今他却朝另一个方向过了头。
……出事之后,花了这么多年拐弯子。有时也想厘清我究竟要什么、好告诉你。如果那能使我们都好过一些,笨鸟,大多时候我不想让你失望。
「到了。」
思绪中断,周以平领着他到了机构外围。空气里满是浓烟与死亡的腥气,一个与周以平有四五分像的男人站在另一端,叼着烟,对地上的尸体补枪。
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其余的弟兄分散在几处,踩着无数尸身,皆安静地望着一层层倾塌的机构。
各抱心思的面孔,被染成相同的颜色。
周以平和他们说了声「辛苦了」,才转向愚鸠。爆炸已经来到约三四楼的位置,四处仍不见梁谕踪影。建筑的毁灭可以预期,而他的表qíng好像要让愚鸠自己决定要怎么做。
「梁当家即使逃不出来,也算完成他的心愿了。希望您谅解。」
他沉默。他们为愚鸠让开了道,鲜红火焰映着男人僵硬的身形。他艰难地抬起手、放入口袋中,指尖碰到发软的纸张,后半封信,就在耳边如预录的朗诵般一次到底:
……我想,事到如今,我应该有能力和你好好说我要什么了。我会为我想要的结果拚命、同时向你证明。见到这封信时我与周先生的计划早已开始,只希望你理解,我希望老师那样的人,至少最后是幸福的。
一开始就清楚,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毁掉四尾家。何况梁家门到我手上,注定要四分五裂。不怪他们这么想,我无法成为使人们信服的当家,才想借刀杀人、把主意动到了退隐的穆老三头上。
我们需要他来除掉四尾家。但也要他消失、白子工业彻底落日,老师才能与他的恋人安全过活。我开始想这些之前,周先生已经试了好几年,都找不到杀死穆老三的机会,所以我的出现促成了这一连串的行动。我是人们眼中不伦不类的贱人,正要如此,他才会在我身上蠕动如虫、再被捏死。
笨鸟啊,谁不希望自己gāngān净净?
我还希望更多,想象自己生而无忧、你我相遇在普通的街坊,想过这世界对我的身分包容、不论是谁青梅竹马都能走到白头。
但我不再需要你帮我遮风挡雨了。这次由我发自真心地告诉你我所盼望:你曾说会成为我的左右手。当我的刀枪、我的盾牌,我脚下的尸身、或我身边的送终者──
现在,就来为我结束这令人厌倦的余生吧。确保结局如我们安排、确保我彻底断气。
若你还愿意。
我早原谅了你。
「……周先生,这段时间当家麻烦您了。」
「怎么会?这没什么。倒是您的表qíng真可怕呢。」
周以平挑起眉,微微扬起嘴角:
「等一下爆炸的余波可能会波及,我们得撤离了。真的确定要进去吗?」
多谢。愚鸠忽略了他的问题,向周以平点头致意。转头看往即将被火焰吞噬的机构,最后的爆炸隆隆地震动着地面。他默算,手里的枪剩下两发子弹,他枪法一向jīng准,把子弹钉入眼前目标、过去不分日夜的训练兴许都为了此刻。
曾听说迷失于沙漠地带的年轻爱侣互相寻找,寻寻觅觅地穿过痴妄幻影,终次次错过。于是思念至形销骨立、耗尽了余生后随风沙孤独长眠,至死望着海市蜃楼,甚至不知他们是否曾贴近过──
他想他们这一辈子错过那么多次,总该有一次心意相通。
因为那人的所述所言他全部记得,不论愤怒或之后的心软、都是只为他而起的qíng绪。剪去翅膀的鸟并不悲伤,他在某个人身上看见过天地。
愚鸠拿稳了枪,迈步踏入火场。热làng扑面而来,翻起梁谕曾为他挑选的西装外套。除了那个人以外的事,通通抛诸脑后。
会找到他的。
第35章 章之三十五 永生花
章之三十五 永生花
1。
头顶上的钢筋弯曲变形,从扩大的fèng隙间「砰」地落下焦黑的尸身。无法辨认面目的人们倒在各处,梁谕的视野被热气扭曲,他伏在掉落的画框旁,稍微移动,便碰到了他亲笔所绘的人皮。
其实只差一点,他相当靠近出口了。可当何小五凄厉的笑声消失在二楼的爆炸声间,他便明白已经没有再挣扎的必要。
两腿一软,压根不知为何能撑到现在的身体,回到它应有的状态。
愚鸠,他会来吗?梁谕这么想着,不自觉便笑了笑:不来也就罢了。他不想在死亡时被烧成一团难看的焦碳,因此他拖着身体、朝离他最近的尸体缓缓移动。
很奇怪,总说人死前会看见走马灯之类的影像。可他非但没有,心qíng还平静得异常,他想这并非什么慷慨赴死的大度──他自知没那个胸襟。大概就是种无所牵挂的感觉:他又笑了一下。
从那人手上拿过枪,掂了掂重量,梁谕用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xué。可能会产生误差,但对脑袋开枪总不会错。他闭上眼,在霹啪的燃烧声中,四周彷佛回归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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