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建立了数学模型,尽量让同一等级内每一块儿面积相等的耕地都有相同的实际使用价值,然而秋穆心里自然明白,实际的情况肯定比模型更复杂,肯定会有肥力和位置比平均更好的,也肯定会有比平均更差的。分到相对较差的地的乡亲必然会觉得吃亏,而对于分地的方式有所埋怨。
不过既然李有河说了群众有意见可以反映到她那儿,秋穆也就只好默认她可以解决这些小的纠纷。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虽然理论上大家拿到的地都应该一样,但乡亲们种了这么多年的地,也都十分清楚,紧挨着的两片儿地肥力都有所不同,再怎么分也不可能让大家的地都一模一样。
分地的方法被写在一张铺盖大的黄草纸上,拿去挂在了空地中央的旧日军旗杆上——之前那面日军的旗子被几个寡夫扯下来做了鞋面儿。村里但凡是自认为是贫农、雇农的人都来观看,兴奋地对那纸上划出的小块儿指指点点,猜测着自己家会分到哪一块儿地。
而那些身为村里的少数的地主和富农们躲在家里不出来。之前他们走在别人面前,都是要受人羡慕敬畏的,可如今村里最大的一户地主家的地被分了,还是分给那些之前受他们剥削、被高利贷逼得卖儿鬻女的穷人,这让他们既觉得气愤又感到惊恐。这次秋云山家的地被分了,固然是由于她做了通敌卖村的勾当,但群众大会上指控出来的那些事儿,其实村里别的地主富农好些也都干过。这让他们寝食难安,觉得这回人们一定会起来报复他们之前所做的那些欺压穷人的事儿了。
村公所把分地的名单和对应土地的序号公布下去,那些分到地的乡亲们便迫不及待地到各自的新地里去看了。有要换地的便也开始和周围的人商量,看看是不是能把这一小块儿地往自己剩下的地那边儿换一换,让自家所有的地能够连在一起?
然而也有因为家里的地人均价值超过平均而没分到地的,或是觉得自己分到的地比别人少而感到不满的,去找民兵队反映。民兵队的姑娘们告诉他们,现在有了村公所,分地也是村公所组织的,有什么问题应该去找治安主任。
于是这一小群人又呼啦啦地跑到村公所——也就是之前的秋云山家——去找李有河,却看见村里仅次于秋云山的另一户地主王高从正和李有河说着话。
话说这个王高从算是丘阳地主里面的第二大户,她家占有的耕地面积仅次于秋云山,但乡亲们对她的印象并没有秋云山那么深。这主要还是由于王家在丘阳村的最东面,几乎临近丘阳山脚下,而王家的地基本也都在山区,除了雇着几个固定的长工之外,很少再招别的人。而王高从则是地主王家新继任的家主,今年才刚满二十岁,尚且没做过什么迫害群众的事儿,因此倒没有被村里的乡亲们认为是多大的恶人。
这个王高从虽然年纪轻,脑袋却比那些还抱着封建那套东西不放的老家伙们清楚得多。现在村里把秋云山家的地给分了,王高从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局势:这些新村公所的干部可是和原先那些阿谀奉承、贪财好色的狗腿子不一样了,她们现在说是要反汉奸,可分明就是来让普通农民翻身的!而现在摆在他们这些地主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主动交出土地、承认以前的错误,另一条便是被前来报复的农民们彻底毁灭②。
一旦看清楚这一点,该如何选择便变得很明白了。因此,王高从来找到李有河,主动要求把她家的地也都分给缺地的人,只求能放过她和她家里人的性命。
这还是丘阳有史以来第一次有地主要无偿捐出自己家的地。之前哪怕是一分地,都没有哪个地主说是无偿捐出来的,就更不用说是要把自家所有的地都捐出来,而且是捐给之前被他们鄙夷轻视的穷人。
李有河听到她这个要求之后也是懵了,奇怪地问道:“你是汉奸吗?”
听见“汉奸”这个词,王高从吓得脚都有些发软,连忙说道:“不是,绝对不是!我家一直住在那犄角旮栏儿①里,怎么可能和鬼子有瓜葛!”
“你既然不是汉奸,又何必担心别人来要你的命?”李有河问道。
王高从有些哑然,然而还是说道:“我家……也放过高利贷。”
“放高利贷也不至于要处决。”李有河说道。
“我家放高利贷……和秋云山一样,逼死过人。”王高从一面小声说道,一面观察着李有河的脸色。
意料之中地,一道憎恶从李有河的眼中划过,然而最终还是没有爆发。李有河反而说道:“别的地主富农也在荒年逼死过人,总不至于要把他们全给处决了。”
她停顿了一下儿,似乎是在与内心的愤怒和旧观念作斗争,而后才终于又说了出来:“即使把所有放过高利贷的人都处决了,之前死的人也回不来。逼死穷人的不是那几个地主,而是地主这个阶级;共产|党要消灭地主这个阶级,而不是消灭那些个人。”
听到她这么说,王高从心里顿时踏实了,连忙说道:“那真好、那真好。那么我把地都交出来了,我就不是地主了,对不?”
李有河看了她一眼,见她倒是真心实意的样子,于是点了点头说道:“对。”
王高从连忙从衣服里掏出一沓儿地契,塞进李有河手里:“行了,我不是地主了。”而后转身便往回走。
李有河立刻叫住她:“哎,你等会儿!”
王高从转回身,似乎是怕她反悔,而依旧和李有河保持着距离:“怎么了?”
李有河一边数着手里的地契一边说道:“这是四百七十九亩地,是你家所有的地吧?”
“是、是,绝对是。”王高从连忙说道,就差对天发誓了。
“你把所有的地都捐了,那你家以后吃什么?”李有河有点儿想笑。
“哎,山上那么多野菜、野果子,都能吃的。”王高从不无谄媚地笑了笑,“荒年我家的长工吃过什么,以后我家里人就吃什么。”
李有河忍不住笑了,有些无奈地对她招了招手:“你这么捐是不行的。跟我来。”
注释:
①犄角旮栏儿:北方方言,指狭窄偏僻的地方;在本文中王高从用于地形容她住的位置偏僻。
②事实上按照土地改革的政策,不应当伤害地主的性命,甚至不应当剥夺其所有财物,而应该给他们留下能够维持生活的土地;然而在实际执行中,由于群众积怨太深,往往都有过火行为。(当然,如果是汉奸就另当别论,汉奸往往会被依法处决,其财产自然也就被全部分给群众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背叛阶级的个人get√
☆、第二十六章:交多少
李有河带着王高从来到了秋云山家的书房——也就是新村公所的财粮主任办公室。
此时秋穆已经完成了所有分地的工作,正无聊地坐在门口的门槛儿上等着开饭,见到李有河过来,正想问问群众都向她反映了什么意见,却看到李有河身后还跟了一个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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