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瞟了我一眼,没搭腔。
车继续往前开,不知道开了多久,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居然已经上了高速。
我大惊:不是送我去客运站吗?
杜狡黠地一笑:我想一想,干脆好人做到底,不然你又买票又排队,晚上不一定能赶回来,误了明天的飞机就不好了!
一番歪理,他却说得一本正经,冠冕堂皇。
我:你们不是约了去秦淮河?
他:是啊,可秦淮河不是夜游比较好吗?
我又语塞,只好乖乖闭嘴。
杜崑打开收音机,音乐流水一般轻缓流淌,充满了整个空间。
我闭眼小憩,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
很快,古镇越来越近,遥遥看到一溜黛瓦白墙。渐渐,小桥流水,高翘的脊角,走马楼、砖雕门楼、明瓦窗、过街楼皆清晰可见。虽不是旅游旺季,路上依然可见游客,三五成群。
我指挥杜崑绕到后面,从一个不显眼的门进去。刚停好车,往前走两步,迎面就走来了邻家刘家阿婆,她拎着一条鲜活的鱼,颤颤巍巍地。她老人家年纪虽大眼睛却尖得很,扯着大嗓门高兴地喊:青青回来了! 这是男朋友?!
我急忙摆手,说: 是同……
话还没说囫囵,杜崑一个大步就跨过来,热情洋溢地打招呼:阿婆好,初次见面,多多关照啊!
我看他,一张脸笑得灿若春华,认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
一路上陆陆续续又碰到了五叔,莲花嫂子,堂哥他们,每次杜崑都一马当先,握手,敬烟,问好,熟门熟路,我冷眼看他,那个兴奋和殷勤的劲头,就像是毛头女婿初次上门拜访一样。
偏偏大家伙还挺吃这一套,临走前都笑眯眯地打趣我:小伙子不错,青青有福气啰!
我越先还辩解,可辩解他们越觉得我在害羞,闹得更厉害,索性也就放弃抵抗了。
同里古镇被五个湖泊环抱,以前几乎是家家临水,户户通舟。现在旅游开发,大部分的古建筑征用的征用,翻新的翻新,基本不住人了。
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迁到附近的县城,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恋旧,不离故土,偏安在古镇西南的一片角落。
还没到家门口,就远远地看到爸妈站在大门口巴巴地张望,不过大半年没见,他们却似乎更见老态。蹒跚的身影,新添的银丝,期盼的神情,让我心头不由一酸,大叫了一声“爸,妈”就飞奔过去了。
他们笑嘻嘻地迎过来,以往见面他们总要拉着我絮絮叨叨好一番,什么又瘦了,平时电话太少了……
可这次,二老的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炯炯有神地只顾在杜崑身上来回巡视。
我赶快介绍:这是我同事,一起出差的,来同里玩一玩。
二老长长地“哦”了一声,语气中有隐藏不住的失望。
尽管如此,他俩还是使出浑身解数整出满满一桌菜,都是当地的特色:三丝鱼卷,响油鳝糊、麦芽塌饼、同里状元蹄,还有一个莼菜豆腐汤。
杜崑很给面子,挽起袖子来大吃特吃,边吃边竖大拇指,他尤其喜欢那盘三丝鱼卷,是用青鱼片将火腿、笋肉、香菇等三丝包卷蒸制而成的。
我妈一直默默观察他,不知怎地越看越喜欢,问:杜先生结婚了没有?
语气中满满的期盼。
杜崑:没有!
又飞快加一句:女朋友也没有!
我不禁在心里对他的厚颜无耻翻了一个大白眼,心想,你咋不说你连儿子都有了呢。
我爸一听,乐了,赶快给他倒了一杯酒
我妈更是兴奋得整张脸都发亮了,说: 你们现在年轻人啊,一个个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家青青也单着呢!不是我夸自家孩子,我家青青啊从小就懂事,又温柔又心软,说话都不敢高声的。小时候有个算命的给她算,说她有帮夫运呢……
我差点晕过去了,这还不叫自夸,说到“说话都不敢高声”时,杜崑调皮地向我眨眨眼,我想起头几天刚大庭广众之下讲过黄段子,如坐针毡,忙打断她,说:杜先生开了半天车了,让他休息一下吧。
我把杜崑让到了我二楼的房间,毕业后我一年回来不了几天,房间基本上还维持着我上学时的旧貌。窄窄的木头单人床铺着浅粉的床单,书柜里整齐地摆着以前的教科书,墙上挂这一个古老的大镜框,里面压着我从小到大的照片,有单人的,也有合照。
杜崑兴趣盎然,一一端详,用手指划过一排排的书,最后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笑着说: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吗?
我应了一声,说:不好意思,条件简陋,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他含笑摇头,说:不会啊,想着这里一桌一椅是你用过,碰过的,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格外亲切和可爱。
我有点脸红,这个人平日那么霸道严肃,说起肉麻话来却这么自然。
妈妈在楼下叫我,我交待几声,匆匆下去了。毕竟有段时间没有见了,很快和他们东家长西家短地聊起来了。
我妈到底不甘心,又迟疑着挑开话头:这个杜先生话虽不多,但看着还不错……
我急忙截断她:他就来看看,我们下午就得走!明天的飞机。
什么?我爸在一听就急了,嗓门也大起来了:好容易回来一趟,屁股没坐热就走?怎么着也得过一夜啊!
我解释半天,老头犯轴,越发生气了,吹胡子瞪眼。
这时,楼梯上传过来一个声音:童青,那咱们就待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再走吧!
是杜崑,可能听到争执声,从楼上下来了。
我说:可是飞机票…
他摆摆手,说:没关系,我让人改签一下就行,我正想看看水乡夜景!
我有些郁闷:上午是谁说怕我赶不上飞机耽误行程才送我的这一送还送到我家了,现在又变本加厉,要住一夜。
我爸可不管那么多,一听不走了,乐乐呵呵地出去张罗了。
傍晚,我带杜崑到南园茶社去喝茶。水就是同里的命脉,同里人普遍都有喝茶的习惯。清末的时候这里光茶楼就20余家,一般都建在沿河,因为河水经矾沉淀后既可直接沏茶。
我们来的时候,茶楼里已经人声喧闹,热气腾腾,茶客们聚在茶楼,喝茶,聊天,吃点心。
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二楼找到了位置,杜崑略带好奇,四处张望,这个南园茶楼卧于水上,窗外可见两侧市河,船只穿梭来往,驳岸随街曲折,水桥时不时边传来\"鱼虾、莼菜、嫩藕\"的叫卖声。
杜崑赞道:真是个世外桃源啊!
我说:住久了就不这么想了。巴掌大的小地方,鸡犬相闻,西头谁家吵架了,不到五分钟东头的就过来看热闹。没有隐私,时时刻刻都有人窥视着你的一举一动,就像有人扼住你的咽喉一样喘不上气,年轻人都受不了,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杜崑一本正经地点头:所以你才这么温柔,说话都不敢高声!
我听出他的调侃之意,抬头,正碰到他的视线,双眼满满都是宠溺和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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