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落完一个带头嚷嚷着要迁都的,皇帝对百官说:众卿家从明日起不必上朝,在家闭牢门户,非经传召不得走动。
这话里头也有三四层意思:头层是“都城打从明天起戒严了,都缩回自家壳里去,别在街面上乱跑,也别往谁谁家里头瞎跑,不然,刀剑无眼,不定跑着跑着就跑huáng泉路上去了。”。二层是“我连朝也不用你们上了,安心猫着,城在人在,城亡了,大家一起玩完也就完了,谁也别想‘独善其身’!”。三层是“我只见我想见的,其余人等都乖着点儿,没事别乱写信玩儿。”。四层是“就这还号称‘文武百官’呢,关键时刻有几人真正得用?都等着看好戏?那就好好看吧!”
整个朝堂,也就那么几个人真正听分明了。其余人等不是听懂的,是看懂的。他们见皇帝一张脸云淡风轻,半点不见城破国亡的悲或乱,倒像是要借这大乱做个局,把什么一网打尽的模样。原本要跟着反,或是急着做个内应好捞点儿资本的人,这时心里开始拔河了。
皇帝一道诏令下去,号令四境集结兵力,急赴都城“勤王”。
何敬真接到都城有险的急报时,蜀羌军已经bī至离留阳不足两日路程的天水城。他走得急,只来得及写一封信留给那巫神,要他先回西南去,乱世里哪都不安全,不如回到相对安宁的西南。他要他在西南等他,说“山水有相逢”,待天下大定了,他一定归返西南,把两人之间所有算得清算不清的通通算清白。
这叫“缓兵”还是叫“立约”呢?
巫神站在人去屋空的营房内读信,薄薄一页纸,拈在手上一点分量都没有,真像是“缓兵”,可何敬真是重然诺的人,轻易不吐口,一旦有所誓,便是死也会践约的。
姑且算是“立约”吧。
然,这样的“约”是不能细想的。一细想,里边净是算计。明面里是要那巫神回西南等他,潜藏在底下的意思呢?要他回去牵制住蜀与羌,扼住蜀羌军西入周朝的门户,别让后续的增援与后梁李天泽屯在楚水边上的十万人马接上头。
真是用心良苦。
“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当真值得他这样鞠躬尽瘁?
要问的人已经远在几百里之外了,巫神只能把薄薄一纸然诺收好,在空无一人的营房里坐一会儿。坐到天色转暗他才立起身,走到窗前眯起眼望向东方。东方有无数青峰。青峰之巅,层云密布。起风了。像是要变天。
那个时候,何敬真正在变了的天候中急行军。为了抄近路,挑的小道走,天候一变,bào雨如注,一千多兵士被豪雨浇得眼都睁不开,走一步滑一跤,走得踉踉跄跄,半爬半摸地往前行进,想“急行”是“急行”不来了,只能稍稍放缓,等这阵变天过去再说。好在是场急雨,来的快收的也快,一刻以后天又放晴了。漏下的进度还得补,全员停下糙糙啃几口gān粮,稍事休整,又开始急行军。一夜过去,终于抢在蜀羌军之前进了都城留阳。
这时城里早戒严了,进出都不易,他们这一千多人差点就进不去城门。多亏当时守城门的是位旧识,认得他,且皇帝私底下有令,对此人不设限,就开城门放了他进来。两边随口聊了几句,他才知道形势远比设想的要严峻。梁衍邦战死,沈舟被李天泽困在了闽江口,杨镇还在蔚州战场苦战,章达领着二十万兵马从汴州往北穿关山入留阳,最快也要七八日。相较目前危如累卵的军qíng,那可是远水。目前赶来勤王的这些个人马,人数少不说,还良莠不齐,拉出去和人家gān一架,说不定扯后腿的比正经打架的还多。
那禁军呢?禁军更要命!周朝的禁军有个很严重的问题——吃空饷,登记在册的明明有那么些人,养兵千日,养的也是那么些人,到真正出了事要用,一查,嚯!都是空的!都城四万五的禁军,最后拉出来能有三万人没有都是个问题。且,这些人平时都在王公大臣家里呆着,等于是王公大臣们养熟了的家奴(也等于是王公大臣们让朝廷出钱替他们养家奴),让他们出城迎敌,他们还你个“吾乃某某家生奴才,进出还得听主子的。”。你待如何?还不是gān瞪眼!
那还剩下些啥?守九门的城防,在皇城各处站岗楼的,皇城内巡逻值更的,加起来有一万没有?最要命的是这些人压根儿没正经上过战场!见了飞矢如蝗、血流漂橹,即便没有当场吓尿,进退配合估计也够呛。归里包堆,一座都城里真正得用的人手不到四万,蜀羌军可是号称二十万,加上纠集起来的各路叛军,不论是数量上还是战力上,都足以把这不到四万的乌合之众碾轧数遍有余!皇帝那头倒是看得开,也不做认真布置,姜太公钓鱼的架势,谁爱来就来吧,攻得下来你就拿走,无所谓。
第46章 危城
何敬真当即驰往内城求见皇帝。一个小小的百户,皇帝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然而皇帝此时成了神算子,像是早就算好了他什么时候要来,早就留话给内城城守——此人出入随意。报上名来就能进,一进进到御书房,见了皇帝,行了君臣大礼,皇帝简单说了目下状况,问他可有对策,他也扼要地说了自己的初步判断。从御书房出来,他就成了护卫将军,临危受命,统制禁军,便宜行事,死守都城。
留阳是座大城,世居人口不下十万,太平时日何等繁华,百姓们三四代人节衣缩食置下的产业、安下的家室,一旦毁于战祸,他们便就流离失所。从头再来?哪还经得起这样反复折腾!
为官做宰的不一样,他们逃起来没有一点顾虑,钱多,没了可以重新置办,到哪不是个安身立命,他乡也可做故乡么,不怕!
从根子上说,百姓比百官、禁军甚至是这些杂七杂八的援军更靠谱,他们有保家卫国的热望,有决一死战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所缺的,不过是组织与历练。
因此,护卫将军走马上任后连下三令:一令屯粮——发动城中百姓,将留阳城外几处大仓的粮秣全数运回;二令召集百姓中的青壮年,整编成队,分赴九城守城防,有战功者就地超拔;三令知兵者至城东兵部登名待召。
这是打大仗打硬仗的准备。二十万敌军攻到了心腹之地,要一把刀扎进来夺命了,国破家何存,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人心向背一目了然。十万百姓彻夜无眠,紧锣密鼓地守城备战,准备与城共存亡。
是夜,何敬真把九位城防督统召来,大话空话套话都省了,就说诸位妻儿老小都在城中,一旦城破,凭刘建忠入蜀时的那股杀xing,极有可能满城屠灭,即便不为国之存亡,也为家之兴覆,还请诸位不惜死力,守好城防!
他说的这几位都知道。知道还说,意在言外,用意在于泼一瓢凉水,浇熄某些“侥幸”心思。比如最后关头放开城防,降了势qiáng的一方,其他的不求,单求敌方发慈悲饶过一家老小数条xing命。又比如,打着打着看自己这边不成了,赶紧掉过头去“抱粗腿”。这些想头,最好别想,该多想想刘建忠是个什么货色,省得到时晕了头,捧屁掇臀,落得个“两头臭,两头不讨好”。
九位城防督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刘建忠无数“杀降”恶例,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有心思不正的,这时讪讪然接了一句:“那……依将军看来,这场仗……我方有几成胜算?”
何敬真瞟他一眼,缓缓道:“一成也无。”。
他这样直白,问的那个顿时噎住,想:降也是死,守也是死,不如……趁蜀羌军还未围城,索xing撇下这烂摊子跑了吧……
这些人的心思简直太好懂了。国亡城破前夕,总不缺各样“舍大家顾小家”的小算盘。他微微一笑,加了一句:“诸位不必丧气,此间尚有一线生机。”
“哦?生机在哪?将军不妨说来听听!”刚才凉了的眼神,这时又热了,追到他脸上来找“一线生机”的蛛丝马迹。
“若上下同心,结成一团,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或许可得。”
“……”
好吧。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实际么?
整个周朝的文官,有一半爱财,剩那一半,又有一半要么不敢爱,要么不能爱。武将呢,门阀出身的这出大乱中起码反了三分之一,剩那三分之二,有一半是“望风倒”,不怕死能望风倒?!
所以说,仍旧是个破不出去的死局。
在他脸上找“一线生机”的几束目光这时又慢慢凉下去了。
不论这危城内包藏了多少明暗心思,该来的总是要来。第二天清早,蜀羌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一同来的还有那些一路大开城防给敌军行方便的反叛,人数也不少,整十万,合起来三十万人马,将留阳城围得铁桶一般。人腿马腿跑动起来震得地面微颤。三十万人在城外安营扎寨,攻防双方隔着一条护城河和一道城墙对峙。攻城一方想的是速战速决,孤军深入敌境可不是当耍的,一旦周朝这边过来一队人马抄断他们后路,袭烧他们粮糙,再来招狠的——沿途坚壁清野,半粒粮食不给他们留,这几十万人可就悬了。因此上来就猛攻,攻城用的重pào(投石机)架起来,巨石一块接一块往城墙上砸。留阳城的城墙是用青金砖石垒的,厚达三丈,城周六十余里,固若金汤,几无破绽。除了城东一处垛口之外。这处垛口因在修造时屡出纰漏,怎么造都造不圆满,多少能工巧匠都想不出法子把这段不圆满补圆满,于是只能就势在那儿筑了一座高台,架上巨弩、火pào,尽量用器具去弥补这不圆满。
何敬真主要守的就是这处垛口。反叛们一早就把留阳城防的弱点捅出去了,重pào一个劲地朝这处不圆满招呼。一阵重pào过后,攻城的人海卷上来了。城墙太高,蜀羌军特地造了一种“鹅车”来运人。这东西鹅一般直立着,由下往上渐收渐窄,下置四轮滑车,周身用牛皮绷紧,外涂一层黑漆,水火不进。几辆鹅车一组,彼此掩护照应,一旦挨上城墙,里头的人便顺着长长的鹅颈往上爬,爬出来直接cao白刃与守城的ròu搏。何敬真安排从百姓当中征来的青壮年守在墙头,专门用长杆子戳那鹅车,那玩意儿脖颈太长以致上下失调,几个青壮年把紧一根铁杆子一杵就倒。找对了位置,一个倒下去还能带倒旁边几个,一倒倒一串。方法不错,可别忘了这是四万对三十万(说多点儿,是十多万男女老幼对三十万jīng兵qiáng将)的一场悬殊仗,攻城一方的优势就在人多,一层层围上来,运一趟有几个杀上城墙的就不赖,多运几趟,攻防双方的人数基本相当。高台之上狭路相逢,短兵相接,弓/弩/在近处施展不开,上来就是拼白刃。半天过去,何敬真从定县带来的一千多人折损了三分之一,余下的人都成了血人,分不清是敌方的血还是自己的血。此时,各个城门口都吃紧,哪儿也匀不出人手来增援这个被重pào轰得千疮百孔的垛口。
身为护卫将军,何敬真早就把大主意拿好了——万一守不住,其他人全部撤走,他一人持火点燃引信,把这垛口、连同垛口旁边的山石一道炸了。这样,塌了的山石,死得成堆成叠的尸首,还能当一阵子屏障,将城破的时刻往后延一延。他拿这样大主意的时候是不会和任何人商量的,那个刚被他一张“白条”打回西南去的巫神一样不用商量。今生欠下的今生还不起,那就只好让“白条”打到来世去了。那么大一个债主他都想不起来去打商量,其余人等就更没有商量的必要了。周师兄把家底兜出去,引来的一波迎头大làng,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不解风qíng的师弟,到头来,怕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空就空在一句未曾说出口的道白,一份还未送出的深心。师弟一颗心内装着“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天下”与“万物”都是沧海般的物事,茫茫无边际,儿女私qíng摆上去相形见绌。渺小若此,怎么能越得过去?
又一发重pào轰过来,高台被崩了一个角,整个往西南方倾倒。待要找绳索定住,却发现所有绳索都用在御敌上了。缺了角的高台发出一阵垂危的闷响。何敬真杀退一拨敌卒,抽身后开始解甲胄,没死的兵们都和他一个动作——解甲胄。甲胄上边有两个活眼儿,可以环环相扣。转瞬间,一双双手就把几百副甲胄扣在了一起,再一双双手传过去,系在那半断了的西南撑柱上,硬生生把将倾的高台拽起来。没了甲胄,敌卒乱刀袭来,砍的就是ròu身,快刀利刃,别说正中,就是小刮小蹭都能马上拉出一道道吓人的血口子。更大一波攻袭来了,专攻那将倾未倾的西南角。部署在东北角的那队人本可以与西南角这边守望相助、互为犄角的,可统制东北角的许敖突然率部后撤,平白露出个大破绽让敌卒去钻,何敬真这边措不及防,几乎让敌方把防线撕开。
守这处垛口的什么人都有,既有禁军,也有援军,还有城内百姓,指不定还有各路jian细,心思多而且杂,一见有人领头,立刻蠢动,借机后撤的有,趁乱摸鱼的有,按兵不动的有,眼见着阵脚就要乱了,何敬真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引弓劲she。一箭穿心,许敖从高台上坠了下去,摔个稀烂。见了这一下子,蠢动的心思一吓,收敛了几分。何敬真蹬倒一名扑上来的敌卒,吼道:“国难当头,城危之际,谁敢退后!”,又cao着滴血的长刀划地为界,“以此为界,退出界外者,斩!!”。保家卫国是人心所向,他这一声令下,大部分军民都应声附和,声震于野。蠢动的心思跳了几跳,渐渐小下去,大多灭了,不灭的也要相相时机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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