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林擒年【完结+番外】(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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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打头的,后边跟过来几个人,正要往外去,没提防左手边第一口圆柱底下转出个人来,悠悠说道:“沙场之上,两军相争,围城打援,一等就是几日、几十日、甚至几年,几年后还不定能等到时机,怎么,才等了两个时辰不到就躁了?”
能从十几万人中间超□□,坐到这讲武堂当中的,须得不是等闲人,他们看看来人架势,再听听言语,即刻知道这人是谁。
护卫将军何敬真的名声不说“动天下”,起码在丘八中间流传甚广,从雍州到青州,再到蔚州,闹出了蔚州案后,有点意气的都为他扼腕唏嘘过。数月前的留阳之围,这人敌营中往来,最后为了给两百多残兵开出一条生路,竟差点生生把自个儿炸死!这份悍横,近岁以来,无人可比。两百人早就凭想象自顾自地给护卫将军安了大膀圆腰,过胸长髯,黢黑脸膛。两头一碰面,见了庐山真面目,立马不适应了——怎么能是这么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别是假的吧?!
何敬真死去活来,也不过就是五个多月的长短,本就不壮实的人清减不少,加之闭户调养,门都少出的,几个月下来捂都捂白了,看上去正宗的一只绣花枕头。
然而,没人敢小瞧这只绣花枕头,原本喊着要撤的几人这时都顿住了脚,看他往讲坛上走。两百人一同屏气敛声,等他的开场白。
“两百人当中,真正上过沙场的不足三成,三成当中,真正历过大仗、硬仗、苦仗的,又不足三成,也即是说,今时今日的讲武堂,是名副其实的‘讲武’,纸上谈兵,棋盘中指点,图纸上往来,能说的不过是些gān巴货色。”
听到此处,下边有不服的开始鼓噪了。
“照这般说法,那还办来做什么?装样子么?!”
他也不接话,任由底下两百人七嘴八舌各说各的,等他们说无可说,声音稀落下去,终至鸦雀无声了,才往下说:“即便是纸上谈兵也得谈,而且还得把人都集到一处来谈,为的不过是养出一两分同袍相援、和衷共济的心肠,须知战事不是一家一派单打独斗就能济事的,尤其是十几万几十万人协同,分几路作战时,最怕的是什么?是‘一军危急,他军不救’,是‘只容小我,不顾大局’!”
两百人都听说过“蔚州案”的始末,知道这是护卫将军九死一生之后的痛切之语,言发肺腑,故而格外能触动人心,两百人静默着听他讲古往今来,将所见所闻所感,讲到了“时机”与“耐xing”。
“一军危急,他军不救又分几种qíng形:一种是与彼有嫌,存心不救;一种是自扫门前雪的不救;还有一种是yù救而不得,究其根由,还是失在了‘耐xing’上,战时排兵布阵讲究庙算,讲究谋定而后动,布局在先,行动在后,然而兵事瞬息万变,当守的没耐xing守,自作主张退却或转移,一旦一军有险,他军却错了位置、过了时机,两边叫敌军冲隔开,想救也是有心无力了。这种境况最是可惜,还望诸位在讲武堂的这些时日多多用心,彼此讨教,莫要虚度了光yīn。”
最后这句说得有些老气,一点不似刚二十四五的人说的话。他对自己的苦痛守口如瓶,并没打算亮给谁看,一句老气的话淡而无味,但当中的好意规劝重有千钧,意思也深——如果一国一朝没有养出一群危急时刻不顾一切紧紧抱团的将帅,那“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就是空的,壮丽无比却遥不可及,这就是他为什么站在这里,领一个看上去既无油水又无好处的虚衔的原因。不管这些将来的将帅种子们如何设想,他该说的已经说完,接下来该把位置腾给“嘴上谈兵”的夫子们了。
当然,夫子们也不简单,都是些从战场上活出来的老将,归家荣养了,皇帝一纸诏令请出山来,就为这半年的课业。行军布阵可以看书,战场上的生死经验可是千金不换的。两百人同寝同食,同读书同习武同练阵,四十天后,该实战了。两百人分成两队,每队一百人,一队由何敬真领着,一队由老帅褚季野领着,弄个小型的两军对垒。还动了真格的,从上到下,人人都一身重甲,这重甲重有好几十斤,人人都忧心护卫将军那大伤初愈的小身板能否撑得起这套东西,后来见他打马从外来,一身重甲压上去照样把上马下马、趋前退后玩得很顺溜,就放下心跟着他冲锋陷阵去了。
两边战至胶着,御医来了。再过一会儿,皇帝来了。众口一词:刀剑放下!重甲卸下!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倒好!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才刚有点儿活气就敢弄这些!还重甲!还骑马!还仗剑!还对战!还冲杀!可真有你的!
皇帝对外拿天子派头,一挥手让众人散了,等人都走光了,对着不省心的这位,才端出师兄派头,上来就拖他手,嘴上不说,眼里流火。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没有正经弟兄的皇帝在拿“兄长”的乔,关怀呵护泛滥了,偏又没有弟兄让他疼,一腔泛滥了的关怀呵护只好冲着师弟去。内侍们、护卫们看着皇帝把他那宝贝师弟拖上了御辇,关门落帐后小声训斥:“你还嫌伤的不够重是吧?!”。一方面要给师弟留脸面,另一方面又不能不给这不长记xing的师弟几分教训,只能压低了嗓音把火气通过言语放出来,“你知不知道数月之前……”,数月之前那三日三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恨不能日夜把你别在身上寸步不离,天晓得一眼看不见你又把自个儿折腾成什么模样?!求你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这不经吓的心肝吧!
师兄的道白惯常不说要害,要害都埋在心里憋在肚里,他这正憋着自己和自己上火呢,又见师弟一脸无辜地等下文,愈更窝火,邪火上烧没地儿可撒,近前的“池鱼”们可就倒霉了,首先倒霉的是驾御辇的那位,挨了皇帝劈头盖脸一通好骂,骂完后让起驾,师弟一听,忙着要下去,说是“天子驾乘,不可越僭”,皇帝脸一虎,低声喝道:“你给我好好呆着!话没说完你敢走试试!!”。师兄兼天子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就死压着你,怎么着?!师弟无奈得很,只得收回探出去的左脚,无辜又无奈地挨在御辇边上听训。
“你给我听好了!一年内不许舞刀弄剑!不许骑马!不许弄那些容易诱发旧伤的东西!”
“……”
师兄弟四目相对,师弟眼中淡出鸟来的无聊立时现形。师兄见了,逮住时机添上一句:“无聊么?闲么?无聊就进宫陪我下几局棋,闲了到偏殿住几日,帮着批折子!”
“……”师弟一早被拘得起了腻,偏还让进宫陪下棋、陪批折子,也不“放生”两天调剂调剂,日子过得真个没滋没味。
说到做到的师兄当真狠得下心,隔三岔五的把师弟从讲武堂“借”进宫,陪下棋、陪批折子、陪用饭——你不是闲么,好啊,来个不闲的怎么样?下了棋,用了饭,陪着批了折子,充实了吧?
直把个师弟整治得,见了师兄就想跑!

第58章 拐上龙chuáng

师兄不让跑,得了寸还要进尺,想留师弟宿在御书房旁的偏殿,师弟打死不愿,说是“认chuáng”,又说“不惯宫中气象,睡不安稳”。师兄到底不好bī得太急,留至暗晚,留到没甚指望了,这才放师弟回讲武堂。
如此过了半年,所有人都瞧出来了,师弟过得并不快活。不快活到了什么地步呢?到了还和师兄说着话就走神了的地步,心不在焉的,到底在惦念什么呢?师兄看在眼里,却走不进师弟心里,于是留了小心,小心留意任何可能引发师弟惦念的物事,然而终究是捕风捉影。师弟的不快活和惦念随着年月增长,到第一批将帅种子顺利结业,将要分赴各州县听用之时,终于成了“有志难伸”的黯然。饯行宴上,皇帝还管着师弟,不让大碗痛快喝酒,说是怕引动内囊中的旧伤。矫枉过正的关怀呵护其实并非良方,好比一棵正在“噌噌”往上长的树木,硬要套个jī笼罩上去,束手缚脚,不得自由,能长得好才怪!
对此,吕相也看在眼里,他知qíng,他局外,然后他通透。于是他决定找皇帝谈谈这事。他也知道皇帝现下防他跟防贼似的,不能直不楞登的往这上头扯,得迂回。他从天下归一的前景说起,二十几句话之后,说到了护卫将军那封策论,不着痕迹地拍了一通马屁,把皇帝拍舒坦了才进正题。要说,吕相不愧为人jīng中的人jīng,相当明白内中的幽微之处,比如这通马屁,他要直接拍皇帝身上,皇帝铁定乜起眼横他,但拍护卫将军身上就不一样,那是拐弯抹角地夸奖皇帝挑人的眼光呢,能不舒坦么!皇帝一舒坦,心里的防备难免要松懈一些,此时再问及护卫将军今后的去向,就不显突兀。提到几年内蜀、梁与周朝必有一战也很顺理成章。再谈到未雨绸缪,派人到蔚州备战当然也是题中之义,二者一结合,再曲里拐弯地顺道提提护卫将军的不快活,齐全了!就这么多,多一句都别说,留着皇帝自个儿下决断!
吕相知道皇帝心里早已经把将来的帅位许给了护卫将军,不过叫几月前那次“生死jiāo关”惊怕了,迈不过那道坎,迟迟不能定夺。知道归知道,这事急不得躁不得,还得踩对了板眼,因此,一天说一点最好。
第二天,吕相弯弯曲曲地说了蔚州的状况,说到那边有杨镇和张晏然这二位相帮,料也无甚险处。说着说着又扯到了xingqíng上,他还打比方,说一个人么,本xing一生难改,若果本来是鹰的xingqíng,那就不能关着当jī养,否则养着养着就要养“huáng”了。
第三天,他扯到了暗线上,说暗线上颇有些得用的人手,真不放心还可以派人暗里跟着么。
三天下来,意思就这么个意思:蔚州有两个向着护卫将军说话的人做知州、做镇西将军,不怕别人给你那心肝宝贝穿小鞋。再说了,不还有一批暗线上的人跟着么,还怕弄丢了人不成?!
第四天,皇帝好不容易定了主意,要把人放去蔚州了,哪知师弟又不想即刻去蔚州了,他想各处走走看看,最后才到蔚州落脚。
怎么突然又变了主意呢?别是外边有什么“gān系”吧?各处走走看看,好得空会会那“gān系”?
皇帝的犹疑终于没抵过师弟越来越不快活的神态,还是下了旨意,让师弟信马由缰地外出逛dàng去了。
看着像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式的“放生”,实际上皇帝暗地里不知下了多少功夫,暗线上的人就不必说了,连可能行经的州县都预先下了意旨,简直与天罗地网好有一比,只不过这张网撑得高、放得远,瞧不出。
临行前,师弟被师兄硬留了一晚。就留在偏殿。就要同起卧。这坑不知多久之前就挖好了,等到huáng花菜都馊了才等到这么一个好时机,师兄不能不用。
先是留饭,传上来四菜一汤,十分家常,光吃菜不行,还得喝点儿小酒。当然,师弟不能多喝——乌山冻石做的荷叶杯,小小的、浅浅的,喝个三四杯,有一两多的量,喝到脸上薄薄敷一层胭脂红,微微眼儿媚,足矣。师兄用这“胭脂红”、“眼儿媚”下酒,喝得过了,心头眼里一齐动火,嘴上几乎没掌住,“小心肝小乖乖”这几字冒出一个尖,师弟没听明白,“嗯?”了一声,师兄又改词儿了,“……明日就要启程了,好歹留一晚,陪师兄说说话。”。“……”师弟为难,刚要婉拒,师兄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伸出自家左手把住师弟右手,幽幽道:“高处不胜寒呐!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难受哇!”。
看看,“哀兵”就是好用,师弟想婉拒也婉拒不来呀,人家九五之尊那样高寒、那样难受、那样找不着人说心里话,你这师弟还不陪一宿说说话,像话吗?!
师弟显然没料到师兄会来这一手,一时想不出辙来应对,不说话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皇帝暗地里一个眼色,让内侍们即刻去准备。等师弟回过神来,早已万事俱备。师兄靠过来把师弟拉往偏殿,进门,拿出棋盘,下了几局棋,这期间内侍们轻手轻脚地退光净,轻手轻脚地掩门落锁,几局棋过后,整个偏殿只剩下他们二位。
也即是说,师弟不知不觉掉坑里了……
平常老也赢不够的皇帝那晚反常得很,接连被师弟“将军”,输个“底儿掉”,师弟赢得都不好意思了,正想着要不要让师兄一二手,谁知人家把棋子儿摔回棋罐子里,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说:“时候不早了,睡吧。”
“……”师弟抬头看了看师兄,又扭头看了看那妆点得跟喜chuáng差不多的龙chuáng,一脸的莫可奈何,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道:“臣还是回讲武堂吧,这么样行事毕竟不合礼制,怕于陛下声名有碍……”
“师兄弟同宿怎么了?!抵足而眠,叙叙寒温,这就不合礼制了?哪条礼制上这么说的?!你倒是找出来让我瞧瞧!还于声名有碍——难不成师兄弟之间还要守‘男女大防’?嘁!睡一张chuáng上就能想歪,都是些什么人呐?!谁这么说你告诉我我再找他!”皇帝愤愤,话里话外都是要逮人严办的意思,又把师弟堵在了半道上。
“得了!先歇着吧,明儿一早还早起呢!”师兄这会子又不含蓄了,上来硬拖,拖着人上了chuáng,睡到了一块儿,盖上了喜被一样的大红被褥,接下来怎么样?没可能说睡着就睡着吧?夜半无人私语时,要说些啥才能既不负良辰美景又不惊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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