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林擒年【完结+番外】(54)

阅读记录

“大将军昨夜辛苦。”老流氓笑得挺鬼,话说的也不大像人话,jīng光作滑的,听上去好像大将军昨天夜里舍身饲了一回老虎,被老虎整个吞进去,今早再整个吐出来,沾了满身的吐沫星子,或许还有什么青青紫紫、黑黑蓝蓝留在身上。老流氓的豆豆眼溜来溜去,尤其爱在领口袖口那儿打转,可惜青青紫紫、黑黑蓝蓝不在脖颈那儿,在后背、腰谷、大腿根那儿。所以他啥也没看见,怪可惜的。
大将军听不出老流氓的语带双关,他就是纳闷相爷怎么说这样不知首尾的话,昨夜谁辛苦了?怎么辛苦了?不就是陪着皇帝转了一圈宫城,被皇帝bī着“抵足而眠话寒温”,被皇帝又bī着出了一回主意而已么?也没怎么cao劳,睡得还挺好,到底哪里辛苦了?
老流氓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瞟了他一下,捻须,冒了个油乎乎的笑,摇摇头,自顾自打马朝前去了——啧啧!这撮窝边糙还不知道兔子的心思哪,这么茫茫然不知上下前后的,到时候兔子一下蹿上来,嘿嘿,窝边糙可就要傻喽!
“大将军不知道,兔子,它其实也是要吃窝边糙的。”老流氓许是觉得火候不足,朝前走了一段,回头,眯眯笑着找补了一句话。动口的同时他还动了手——伸手拍了拍大将军肩膊,扯了扯大将军腰带,拽了拽大将军的袖口,然后他走了。
这叫什么话?哑谜?

第78章 史笔世家

老流氓撩拨完窝边糙,接着撩拨兔子去。只见他打马来到御驾侧边,眯眯笑着给皇帝请了安,同样一句:“陛下昨夜辛苦。”,皇帝一听脸就黑了。昨夜辛苦,确实辛苦,围着宫城转了一圈,二次把人骗上chuáng,仍旧是盖棉被纯聊天——无功而返!他这边的天窗都穿透了,人家那边死活理解不了他的“亮话”,且还三不管五不顾的又睡着了,又剩他独自醒着,受了无数煎熬,心底里那酸水苦水积了一夜,滋味能好受么?!
“卿近日颇有闲暇,不如过阵子代朕到白岩看看,那儿水患闹大了,压不住,卿是定海神针,到哪哪太平。”皇帝不yīn不阳地扯了扯嘴角,说反话,给老流氓派棘手活儿。
“咳,陛下,臣见大将军的领口歪了,腰带也没系好……”老流氓立马甩出一张底牌,压住了皇帝派下的棘手活儿。底牌是这么个意思:大将军的领口歪了,腰带也没系好,他自己不知道,我现在告诉您知道了,一会儿您好得空发挥呀!
皇帝面上懒得搭理他,心里还是有点儿乐呵的——大庭广众之下替师弟理领口,系腰带,小小的显露一下子,师弟再呆钝也该知道些味道了吧?
这么一想,皇帝又觉得有指望了,接chūn接得挺麻利,祭天地拜诸神,燃香酹酒,二刻事毕。按照往年惯例,接完了chūn,百官们就沿着chūn湖踏chūn去了,四散开来,愿往哪走往哪走,天子一般象征xing地沿着湖边走一圈就回宫城去了,百官们三五人一群,有在湖边喝chūn酒的,有绕着湖边看□□的,也有回家换下官服豁拳斗糙吃chūn饼的,立chūn当日从上到下都休整一整天,爱做什么随自己高兴。百官们满以为今年与往年没什么不同,都眼巴巴等着皇帝让“随意”呢,哪知皇帝从接chūn坛上下来,没说让众卿家随意,他走到大将军身旁,十分自然地伸手替他正衣冠,系腰带,边整理还边嗔怪大将军:“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连领口也弄不好,腰带松了也不晓得系一系……”。
大将军显然没料着皇帝的ròu麻居然翻出了墙外,翻到了光天化日下、大庭广众前,一时间措不及防,刚想说臣自己来,皇帝无比亲昵地说:就该有个人成天盯着你才好,省得你不会照顾自个儿。一听这话,大将军的手脚立时僵住——有个人盯着?这是啥意思?暗探么?不像啊,难不成又要陪吃陪喝陪下棋陪批折子?!
他把这话当成了“威胁”,大庭广众下衣冠不正、腰带松弛还不让我帮你弄好,一会儿就等着吃后果吧!
皇帝给大将军正衣冠打腰带熟门熟路,似乎不是第一回了。大将军站得笔管条直地随皇帝摆弄,似乎也不是第一回了。关系真够好的,师兄弟么。但有没有点儿好过头了?而且师弟的容貌身条都打眼得很,不是吕相那样式的“平凡谦逊 ”,底下站着的百官们难免有点其他想头,比如,“佞幸”。当然,百官们怎么想那是放在心里的事儿,只要别落在笔头上,被史笔描一笔,那就不是定论,没关系。
说起史笔,那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群人。史笔是史官,史官在周朝时是世袭罔替的,主笔人父死子替、兄终弟继,也即是说,史笔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又不是一群无关联的人,它是一个世家。周朝的史笔世家姓陶,传到如今,执笔人名叫元侃,字正通。
身为史笔,陶元侃这天当然在场,当然也看见了这出名为“师兄弟”相亲的戏,百官们想些什么他也知道,不外乎这三种,一种是“简在帝心”,一种是“雨露君恩”,还有一种是“佞幸”。前两种还好说,也都说的过去。最后一种最难看,也最严重,那是无才无德,单以色媚,取宠于君。到了近世,佞幸又变了一重意思,原本是无才无德以色事君,后来只要是仕宦之内与帝王有些异样关联的,都叫佞幸,不管有才无才、有德无德、有功无功。到了陶元侃这儿,他又不大认可这样的判断,因此,他觉着这事儿轻描淡写即可,不必过度发挥。简在帝心如何,雨露君恩又如何,帝王家的心思最难明白,翻手为云覆手雨,今日这行止谁知是不是做戏,为着招揽人心,为着让臣下替他卖命,整整衣冠系系腰带算什么,汉高祖刘邦哭祭楚怀王,唐高祖李渊哭奠隋炀帝,哭得涕泪横流死去活来的,不就是为了“人心”么?
陶元侃认定这是皇帝为了“天下归一”特意唱给大将军听的一出戏。其他不论,他倒是对这位大将军上心了。这人传说不少,且传得神乎其神的,整个人云遮雾绕,看不清真xingqíng,究竟如何才能拨云现日,还得亲眼见、亲耳听。史笔在落笔之前最喜欢与那笔下之人接触一番,至少说个一两句,听话听声,有时候一句话比自己闭门造车冥思苦想要管用多了。
那天接chūn之后,陶元侃特意找了个时机,与何敬真偶遇了一趟。费劲周章去偶遇,就为了问他一句话。想要偶遇,那就得等着,起码得等到皇帝离开。
那头皇帝当众骚骚完了,放话让百官们随意,这就都随意去了。大将军也随意,他随意往chūn湖走,皇帝也随着往chūn湖走,走走看看,一小圈的湖,走一趟下来,过来四五拨人问政事的,这么游湖还游个什么劲!走了没一会儿就上来一群又一群打岔的,有什么私体己也不好往外说呀!
这种不清闲的接chūn游湖,它还不能善始善终,再过一会儿,一份兴田过来的火漆封筒就把皇帝给招走了。临走前他还不甘心,还想把师弟弄回去陪吃饭陪下棋陪批折子,师弟可怜兮兮的说自己还没好好看一眼这chūn湖呢,他心一软,这就又孤家寡人的回宫去了……
送走了唠唠叨叨、老爱管人的师兄,师弟长出一口气,慢慢往chūn湖东走,陶元侃原本在远处站着,见了他动向,他就往chūn湖西走,走了半圈,两边迎头碰上,一边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另一边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史笔,声名都很大,因此两人虽未谋面,但已从无数传说中得知对方的样貌特征。
关于这位陶元侃,何敬真多少知道一些。这位史笔出名不是因为他个人,而是因为他们这一家子。陶家一日之内死了三人,就为了两个字,可以说死出了读书人的“风骨”。当年皇帝老子周荣篡国,陶元侃的祖父直书“周荣篡国”四字,定论,至死不肯改“篡国”为“受禅”。周荣一生戎马倥偬,打了多少大仗硬仗,杀人跟砍瓜切菜似的,让改不改,那就杀!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杀了老子,父死子替,一把带血钢刀架到了陶元侃父亲陶孝纯的脖颈上,吼:要么改!要么死毬!陶孝纯抬高了下巴颏,直接把脖子搁刀刃上,顺着一拉,又完一个。兄终弟继,接着就到陶元侃的叔父陶孝贤,都不用周荣动手,人家直接触柱,碰死了!
陶元侃时年十二,眼见着祖父身首异处,父亲血溅五步,叔父脑浆涂地,没有多余的言语,冲那杀红了眼的武夫比了比手,意思是“请”,杀吧,这儿还有一个呢,把这史笔世家杀光净了,再改史笔为史馆,弄一群舞文弄墨的书生来养着,专门为你歌功颂德,那时你爱写什么写什么,怎么漂亮怎么写,但公道自在人心,看看人们愿意信你,还是愿意信我们!
武夫与书生之间的隔阂是天生的,相互看不上眼也是天生的。武夫讽书生“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书生嘲武夫“一语不合上刀子,以为举世皆怂人。”
由此可见,武夫并不晓得书生的骨头硬起来能有多硬,在周荣看来,这些家伙都是辣椒蛆、没骨鱼,吓吓就蓄缩畏慑、奉头鼠窜了,哪知道这些人里边也有硬骨头,硬起来杀个灭绝也别想让他们转弯!
连杀了三位史笔都不能让人家动手改两个字,周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着gān脆灭了这狗屁倒灶的史笔世家,另起炉灶,找一批人来写就完了,哪管他悠悠众口堵不堵得上呢!
他准备再来一次“手起刀落”,褚季野把他拦下了。褚帅知道史笔最是得罪不得,篡国就是篡国,理亏在先,再为篡国把史笔杀光,那就是心虚,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怕有心人借机发挥,打起旗号再反起来,那不是乱上添乱么?
就这么的,褚帅一句话把一个即将倾覆的史笔世家拉了回来,还让这群世袭罔替的史笔们接着做史笔。
为这事,江湖送褚帅四个字——无心cha柳。
本是无心,谁想做成了此世功德。

第79章 自古名将无善终

陶家也不愧为史笔世家,破家灭口的血海深仇,一样不能让他们下笔有偏,心中那杆秤摆得实在稳,不论是对高祖周荣,还是对后来的武帝周行逢,都是不隐不抒,秉笔直书,该说的功就说,该写的过一样写,从来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骨头够硬。宁折不弯的硬,世上能有几人?这样的人不论如何都是值得敬服的。
陶元侃对何敬真也一样,也是多少知道一些,主要是军旅行径,从蔚州案到留阳之围,丘八做到这个份上,那种悍横已经超脱了言语,超脱了笔墨,言语和笔墨描摹不出。这种的,也一样值得敬服。
硬骨头的和悍横的“不期而遇”,两人脸上都挂一抹淡淡的笑,轻轻颔首,打个招呼再jiāo错而过。错身过去几步以后,陶元侃站下,回身叫他:“大将军!”。何敬真也站下,回身看他,等他说下去。“自古名将无善终,大将军不惧么?”。
“问心无愧,何惧之有?”何敬真还是一笑,眉眼淡然,一派坦dàng。
好一个“问心无愧”。古来多少名将都问心无愧,然而无愧保不来他们的善终,可见问心无愧不是善终的必须啊。于己问心无愧没用,于人问心无愧,尤其是帝王家那头认为你问心无愧,那才真的有用。否则,一样难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陶元侃笑笑,朝他拱拱手,为这不期而遇画个句点。
数年之后,陶元侃起笔为何敬真做传,估计是对此人的容貌身条印象太过深刻,他忍不住在正传里描了一笔,说此人“有殊色,易惑人,非人世所当有。”。在传的末尾,他还把这“殊色”与大将军的不得善终勾画成因果,正传居然写出了红颜多薄命的味道,也是史笔里的独一份了。
隆佑十四年正月初一,兴田暗线来了一份火漆封筒,里边说的是梁朝的qíng况,总结起来就是幺蛾子出得没边儿了,夏侯丞相出妖蛾子的花样天天翻新,今儿个杀谏臣,明儿个杀宗室,眼见着姓李的宗室就要给他杀gān净了,忠于死皇帝的边将朝臣们一合计,决定“清君侧”,几个州的将官们串联好了,联合举兵,一直打到了梁朝都城附近,即将功成的当口偏偏起了内讧,夏侯丞相打仗不行,但玩儿心计确实是个人才,他知道这些边将朝臣不是真正一条心的,还知道哪些人正经要他命,哪些人仅仅是借着要他命的借口谋取自己私利,通盘算计好,这就拿小皇帝做幌子,写了几份圣旨给那些一心谋私利的将官朝臣送去,许以高官厚禄,来这么一下子,人心就散了,好好的清君侧弄到最后功败垂成,一群的边疆朝臣居然让夏侯丞相各个击破,到了最后惨淡收场,不能不让人唏嘘感叹。
夏侯丞相平叛,没别的,就一个字,杀。先杀了最硬颈的几位,然后利用边将朝臣之间的相互猜疑,挑拨一部分人杀了另一部分人,再来把剩下的一部分人分成几大块,派说客上门,让当中实力较qiáng的中立,换成大实话就是:夏侯丞相那边准备动刀子杀人了,你们别管,装作啥也没看见就是了,事后有你们的好处,要封侯要封疆还是要这大好河山都可以谈。
你说这些边将朝臣们缺见识吗?缺常识吗?似乎都不缺,缺的其实是远见和大局观,看不到长远,也顾不上全局,都顾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各人自扫门前雪,殊不知唇亡齿寒,弱的玩完了,qiáng的还能qiáng得到哪去?!
“牙齿”们都默不吭声,装聋作哑地看着“嘴唇”们被夏侯丞相一个个收拾掉,这场杀戮从年中一直持续到了年末,嘴唇们终于彻底割gān净了。没了“嘴唇”护着的牙齿们光秃秃地亮在夏侯丞相的屠刀下,这时候才想起来冷,才想起来要抱团,迟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林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