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林擒年【完结+番外】(61)

阅读记录

斯人已逝,他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安慰话,就陪着他发了好长一会儿傻,最后长叹一口气,这才退出去。
守夜的事儿,基本都让狗崽子元烈抢了去。死小子夜里láng似的jīng神,一宿一宿不睡觉他一样顶得住,旁人没他这本事,所以乐得让他包揽。他搬来一张小胡chuáng,半坐半卧,哪也不看,就看大将军。时常想起这人那时刻的癫狂,想起他箭一般朝山崖下扎去,一点反顾都没有,一心一意,只想逐那掉进江里的人而去。想起自己把他缠得动弹不得时,他举刀就剁自己的手。怕了他了!他一直以为他冷qíng,不想却热得很,又只对那放在心间的人热。局外的人他顶多待你如亲如朋,也熨帖,但远不到热的那个“度”。这么样一个人,qíng冷qíng热如此分明,若是能走到他心里,那是多大的幸运?他牵念的那个人已经没了,若是从此一直守着他,能不能换来他的一回头?或是再奢侈一些,挪进他心里,占一块很小很小的位置,不用多大,真的,一点点他就知足了……
当然,现在不敢存有这种指望,只要这人肯活着,时日长了,再烈的伤痛都有愈合的一天。伤愈要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终归比他小个十岁,等得起。
目前最关紧的,是如何把这关口熬过去。他试着引他说话,他不应,他就自己说,天南地北的说,说了几天,他总算开了口:元烈,你回去歇着吧,我想睡一会儿。
不开口就不开口,一开口就让走路。
狗崽子垂头丧气地出来,也没回自己歇处,就在门外守着,时不时偷瞄一眼,防着他做什么不当做的举动。

第89章 水流云在

后来,萧一山来了。进了蔚州大营就直奔徒儿居处。推门进去,第一眼就把老头唬得不轻——这还是原来那个人吗?!十天半月没见,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了?!来之前他也想过徒儿会瘦,可能还瘦得很难看,比十多年前初到chūn水糙堂时还要瘦。瘦大概是遭逢大变的人的必备特征,但若只是瘦还好了,连魂魄都一同瘦没了的,这人还能要么?!
“行简……”老头老父似的靠过去,挨着徒儿坐下,老眼发cháo,心头发堵——小小子怎么不哭呢,大哭一场最好,哭得越厉害,郁结在心间的东西越容易倒gān净,这种半滴眼泪不肯掉的,不知是蓄着多大的痛呢!
“师父。”行简听见一把熟悉的老嗓子唤他,下意识的就站起来应答了。都是下意识,真意识还留在沱江里没回来。真意识总在想当初自己为何那样束手束脚、怕这怕那,非要昆仑把那qíng蛊解了,若是不解,当日当时他们就已同命,要生一起生,要死一块死了,不用到今天这个地步,生离死别,遥不可及。
“行简,你可还好么?”师父问这句话,是怕徒儿越来越不好。不哭,愿意说也行啊,好歹说两句,把淤积在心里的伤痛倒出来啊!
“都好的。徒儿已将辞官折子呈递上去了,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徒儿随您一道回西南。”徒儿笑笑,倒也平淡。其实早在回西南前他就和皇帝说了要辞官,但皇帝当时一个劲地打马虎眼儿,也没明说不准,只说让他送完了师父,回来都城jiāo接好了再说。
“好,回去也好。”大伤大痛都得舍得时日去将养,至于疗伤之处么,一般人恐怕会刻意避开伤心地,徒儿却非要回去直面。也好,避不开的,那就让它跟一世吧。
三徒儿这边还好说,大徒儿那边,估计不是一封折子就能打发得了的。
果不其然,折子递上去不到十天,皇帝旨意下来了,说不准,说要大将军亲自回来说因由,且字里行间、话里话外,都含着那么个意思——要么你亲自回来说清楚,要么你不辞而别,带累他人!
老头一听说旨意就叹了口气,找到三徒儿说:“行简,要不,师父替你走这一趟吧!”
你这一去,不知你师兄还愿不愿放你回来了,不如我替你走一趟,该说的说清楚,把你师兄的念想掐断,从此以后各自相安。若是愿意往来,也还能以师兄弟的名分往来一二,若是不愿往来,那也好各过各的,不至于把两边都弄得七痨五伤!
“师父,还是我去吧。”十几年的师徒,您应该最明白大师兄的脾xing,若不是亲眼见亲耳闻,他是不会甘心的,所以还是我去最好。
“真要去?你可想清楚了?”去了就不定回得来了,你还要去?
“嗯。”大师兄待我不薄,不论如何,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不上不下的挂着怀。
想着快去快回的,那就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十二月初四清晨上路,十二月十四傍晚就到了。到了以后一刻不等,直赴内城求见天子。
十四那天都城落了大雪,满地的白。皇帝知道他等的人就要来了,就要来和他了断了,就要来和他说“心内有人,无法他容”了。忽然想喝酒,想醉一场,睡一觉,然后把那人说的话都当作梦话,转天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还是那个存有无数指望的师兄,那人还是那个关键时刻老也呆头呆脑的师弟。十多年了,多少次暗线上的密报意有所指,他都不愿去细想——怎么可能呢?这么两个人,一个是把他捡回来养的,一个是被他捡回来养的,一个比另一个大了十六七岁,中间还隔着九年多的空白。九年多的空白过后,是三年多的不堪,想来师弟当初也是不愿的吧,不愿不愿的,到了最后居然可以这样qíng热。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还能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指望?
内侍们看皇帝坐在亭子里自斟自饮,一杯复一杯,喝得酩酊。
一会儿有人来报:大将军求见。皇帝定了定神,许久才道:传!
师兄弟这次会面场面很冷。师兄招呼师弟一旁陪坐:行简,来,陪师兄喝两杯。
师弟踌躇有时,轻声回道:臣不坐了,说完话就告退。
然后师弟开始说辞官的事,说了没两句,就被师兄粗着嗓子打断了。
这是一条失意人的酒嗓子,半醉不醉,半醒不醒,可醉可醒,单看他愿不愿意听你说了。
辞官的事,师兄不愿意听。他想听你们之间这笔账你要怎么算,然而你闭口不谈,他就要借酒劲发挥了。
“行简,我不计较的……真的……”。行简,反正你都已经空了,到我这里来吧。我可以不计较的,不计较过往种种,不计较你朝谁怒放过,不计较谁曾经住在你心里很久很久,不计较这个人可能还要在你心里住很久很久,甚至可能住一辈子。逝者已矣。他已经走远了,剩你在这世上孤独终老,你才不到三十啊,还有那么久呢,一个人要怎么熬过这许多日月?不如放另一个人进去,让他陪你过剩下这几十年吧,他会一心待你,帮你把荒芜的岁月填满。chūn花秋月,夏风冬雪,总要有那么个人陪你一起看吧,不然你可怎么办呢?
“……师兄,我想回西南去。”去找。找那个人。找得着就找,找不着他也不回来了,就在西南终老。
“……人都没了,你何苦还要回去?”
师弟潸然。泪滑下来,不想让师兄看见,于是背转身朝向另一边。良久,哽咽着说:“即便没了,还有‘事死如生’,我回去给他立个衣冠冢,也算是尽一份心,不枉他待我一场……”
是啊,不枉他待你一场。你们久远之前便已开始,我就是赶死也赶不上了。可,若是单论待你的心,谁又比谁差呢?你去事死如生,qíng愿守着个已经死了的都不愿回头看我一眼,你是有多狠?
“行简,留下吧……”师兄活这一世也就软语求过这一回。
“……师兄,西南有支歌子,叫《水流云在》,讲一段错过的缘分的。里边说,云朵恋慕流水,在高天上守着流水一路东去,求它停下看它一眼。流水想,反正云朵一直守在那儿,不流不动,死心塌地的等着,即便它走远了,走进了大海里,它一样会在原地等着自己。不料流水流了一段,再看天上,白云已成了苍狗,再也找不到原来那朵云了……,我和他,大约是前生因果,缠到如今,还能如何……师兄,你是个好人……但行简一颗心早就给出去了,没了心,拿不出你要的偿你,只能抱憾……”
他是你的因果,我是你的抱憾。怪不得……
师兄酒气走了心,面色发青,双目血赤,高大的身形微微佝偻,渐渐有了副孤恋的惨切相。
“行简,我必定待你生死如一……不会有人能似我这般了,行简……”他还想挽回,挽回他那枉成灰烬的相思,挽回他今生今世唯一的一次指望,挽回他无可救药的渴念妄念痴念,挽回他从今而后荒糙丛生的日月。
“如今天下归一,臣心愿已了,qíng愿捐官弃爵,回返西南,从此终老山林。望陛下恩准。”
准与不准也没什么要紧了,他对尘世无可留恋,早已不畏死,还怕丢官罢爵么?
师弟回身对师兄行了个大礼,然后直起身来,往外走。他要出这九重宫阙,回他那归依之地,找他那朵云去了。
“慢着!”
师兄这一声,用的不是“师兄”的调门,用的是“皇帝”的调门。师兄弟之间可以想走就走,君臣之间可不行。
师弟一回身,师兄清清楚楚看见师弟脸上的泪痕。师弟也清清楚楚看到师兄脸上不属于师兄的表qíng。那是天子的表qíng,“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进了我家地盘就别想出去的帝王的表qíng。
好。可真好。你都愿意为他哭了,就不愿为我留一刻?
雪下得bào烈,又有大风,大风chuī开帘幕,雪花阔大的瓣片飘进来,落了几瓣在师兄的眉眼之上,平白添了一股肃杀之气。两人在师兄弟的关系内呆久了,师弟一时忘了师兄同时也是帝王。师兄可没忘,他一直是个帝王,有着帝王的狠戾,帝王的无qíng,帝王的狡诈,帝王的冷血。多qíng是属于师兄的,当师兄不再好用时候,帝王就会浮上来。帝王的一声“慢着”,这九重宫阙内会有多少人应声而动,禁军加上暗线,围上来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慢下来的,不慢也得慢。
天宁初年十二月十六,大将军何敬真被罢官削职,褫夺兵权,投进东狱,成为一名阶下之囚。在东狱关了不到三天,又被移往北行宫,幽禁了起来。

第90章 众口铄金

周朝的兵马大元帅,攻伐梁、蜀当中排兵布阵、冒死冲锋的大将军,说倒就倒了!说下狱就下狱了!说幽禁就幽禁了!此人还是皇帝的师弟呢,天子当众表演雨露君恩才多久哇,忽不拉的就换成雷霆了?这又是唱的哪出啊?
满朝的文武们都震动了。这回界线划得特别的清楚,以前被他得罪过,但又忌惮皇帝不好出手修理他的,这下都出死力踩他。以前受过他恩惠,想着终于到了报还的时候了的,这下都出死力保他。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心这玩意儿,当真不好琢磨。朝堂这种地方的人心,那就加倍的不好琢磨。从大面儿上看,朝堂的人心是相当可怕的——任何一个人的过往,只要有可能的利用价值,都会被各色人等以各样方式打捞,哪怕只有一点沉渣,有心人们都会捞起、拼凑,千衲百补,留待日后。并不要当时结果,也许蛰伏一年、五年、十年,甚至一世不见光,但见光就必定要置谁于死地。要置大将军于死地的这伙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据说是多年以前在神山上gān过细作的人,这是人证,有了人证,一名高层将官就参了大将军一本,说大将军勾结苗疆,意图不轨,当年为求与苗疆相盟,竟不惜ròu身勾引苗疆巫神!
后边还有无数不知是真是伪的内容,挺香艳,也挺难听,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听得老流氓当时就大踏步走过去,一扬手把笏板甩出去,拍那高层将官的嘴!
老流氓皇帝都揍过的人,会怕你一个将官?!
拍完了他也不躲,等人家来揍回去,等的时候嘴也没闲着,指桑骂槐地骂道:“有些人就爱跳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人是鬼!当初要不是何敬真保下你,你这会子都投了十回八回胎了!不知深浅的东西,呸!骂你我都嫌脏了嘴!!”
他这么骂,人家当然下不来台,下不来台,当然要和他掐一架。掐着掐着,劝架的也搅和进来了,朝堂上又是一片乱。
你道老流氓演这出戏白演哪,他这是借机看皇帝的动向呢,看天子有没有护着大将军的意思,有就好办了,接下来可能也就是关几天的事儿,几天以后一准放出来。然而皇帝冷眉冷眼地端坐在御座上,没有一点要护着谁的意思。老流氓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了什么,他想,皇帝这是醋劲呢,还是认真的狠劲?再一看,就有了八成的把握,这是狠劲。狠到了什么地步呢,皇帝这是要给大将军罗织罪名了,不管是谁,不论真假,先放过来织了再说,织够了十条八条,昭告天下,把大将军的人望从天顶打回到泥尘里,看看还有谁会为这裹了一身泥的人求qíng、痛惜、抱不平!
接下来几天,天天有人上折子参何敬真。有仇报仇么,不奇怪。但那无冤无仇的也突然上去咬一口,那就蹊跷了。刑部尚书姚枢,与何敬真面都没照过几次,二人从无过节,怎么的这老小子也跳出来趟这池子浑水?!
这种蹊跷,想想也就明白了。墙头糙、老投机怎么可能自个儿揽屎上身?当然都是让皇帝给bī的!姚尚书对于构陷这档子事儿自然轻车熟路,但他好歹明白是非,知道啥能做啥不能做。皇帝找了他,让他编几句话也凑一脚,他把头摇得跟拨làng鼓似的,不肯答应——开玩笑!这事儿一个不好将来就可能成为史笔手底下写的那些个以“莫须有”的罪名残害忠良的佞臣!敢答应么?嗯?!他不答应,皇帝也不多话,就是逮着了机会就使劲抻练他!来回来去的抻练!抻了几回、练了几回,姚尚书腰骨软了,写了些不疼不痒的废话,凑了一份折子上去,明面儿上是说,唔,何大将军不听号令,擅自改攻武清为攻昌黎。实际上明白人都知道这家伙在说反话呢,人家何大将军劳苦功高,从武清长途奔袭至昌黎,为整个对蜀作战打开了局面,您可倒好,眼看着打完了鸟,就要把弓给拽扯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林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