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敬真仰躺在小舢板上,眼睛被毒蚀伤了,看不分明,然而鼻子还好使,他嗅到一股浓重的火药味。也好。炸没了也好。gān净。谁也不用再找了。他在这尘世里欠下的最后一笔债属于那个已经远去的人,赖不掉了,只能顺水漂流,再炸成飞灰,还他一缕魂魄,望他笑纳。
两边的山景退得飞快,天上一轮瘦缺的新月,天幕暗蓝空阔。小舢板单形只影,载着一个想要落叶归根的人。
然后,一支带火的箭远远she来,正中舢板,轰然一响,归去来兮……
第92章 爱深恨切
“何敬真案”是周初四大案之一,案子牵连广大,接连带倒了几位重臣,影响之深远,之前之后再无能出其右者。还有一点值得特别一说,这案子是皇帝亲审,所有物证、人证、线索全部由皇帝亲自验看,蛛丝马迹,一毫不漏。
皇帝始终不愿认这结果。不信明明已经到了手的人就这么被炸成一抔尘埃。不信他们从此以后天人相隔,连一堆白骨也不肯留给他。这样就没了,一点都不真,他总以为那人是诈他的,其实没死。执念总不肯死,于是他半疯半癫的找了那人一世。有消息说那人入了西域,他就让陆骁西出,dàng平西域。有消息说那人在北地,他就让梁将北去,扫平胡戎。然而哪都没有。西域没有。北地也没有。
对皇帝这疯癫了的症候,史笔也有话说。陶元侃至始至终都认为皇帝是在做戏。除掉了心腹大患以后的如释重负,值得这么演一番。帝王爱权,卧榻之旁,怎么容得下这么一位人望顶天、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先毁了声名,再灌一碗□□药死,假托是畏罪自杀,多gān净。还审什么呢?弄得跟人还没死、只是跑了似的,到处派人手搜、查、找,整个朝堂风声鹤唳的,都怕暗线上的人查到自己头上来,捉进去不算,还要株连三族。一闹闹了三年,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是怕这人没死,某天突然就活了,揭竿而起,振臂一呼,从此成了周朝心腹大患?至于的么,就算活过来又怎么样?百姓们有饱饭吃,有暖衣穿,谁愿意作乱?好歹管着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呢,是不是该收收心了?
持这样观点的人估计不在少数,杨镇是。薛凤九是。就连萧一山也是。
杨镇想辞官,皇帝却把他提了上去,让他做了兵部尚书,他本不愿受,然而狗崽子元烈给他捎了一句话,说是何敬真临去前的嘱托,“那些死难将士的家口,请杨镇务必代为看顾周全。尤其是那些鳏寡孤独的,别让他们老来无依。”,原封不动,听得老小子两行浊泪止也止不住,接了差使,好歹能在钱物上想想办法,不负故人所托。
二世祖恨大师兄恨得出血,今生今世不愿再见面,于是他把家搬到了蔚州,也不在宦海里头沉浮了,就和他那又凶又媚的媳妇儿一道在蔚州做丝绸买卖。他倒是做这个的料,做了不到两年,家私发得不可收拾,转眼就成大富。
对于大徒儿和三徒儿的纠葛,老头想的倒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想的是——果然还是帝王心思,心正,然而少仁,得不到的,还是毁了的好,省得旁落。
得了三徒儿的凶信之后,萧一山没有一点声响。直到三年之后,他才给大徒儿去了一封信。信上八个字:爱深恨切,一了百了。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他,行了,到此为止了。
老头心里当然痛,想起就痛。逢到年节,加倍的痛。清明、中元、冬至,痛得尤其剧烈。痛得睡不着觉了,老头就起来喝茶,摆两只茶盅,他喝一杯,对面那杯淋到地面上,给三徒儿喝。有时候还弄几陌纸钱,一页一页地烧,烧大半个晚上。中元节的夜晚,也和附近乡邻一道,去江边放河灯。放三盏,一盏给老妻,一盏给三徒儿,一盏给那巫神。第一年中元节,老头放完河灯,回到chūn水糙堂放声哭了一场,本身就有了年岁,又哭得痛,转天就病倒了。时好时不好,拖拉了将近一个月才好完全。第二年仍旧去放河灯,不过不哭了,大概是心里头认了,认了这结局,认了以后反倒能心平气和的看待旧qíng旧事。
第三年中元节,老头照例带着三盏河灯去江边放。七月十五,有一轮好大的月亮照着,照得地上好光亮。乡邻们三三两两沿河放灯,他也寻一处站下,一盏一盏的放。放到第二盏,有个人过来,站到他左手边一丈开外,看他放河灯。起初他以为这人是来瞧灯样子的,就说,别看了,这灯是我亲手做的,街市上没得卖,看了你也仿不出来。那人还是不动,还是静静呆在那儿看着。他心qíng不好,耐xing也不那么好,扭过来要教训那人几句,谁知这一扭头,魂都惊飞了!眼前那张脸,熟得不能再熟,却又生得不能再生。三年了,难不成他终于愿意返魂回来看看他这孤老头子,宽慰他伤透了的老心肝?
老头向来不信鬼神,但这一回,他qíng愿相信这是徒儿不忍见师父伤怀,故而“魂兮归来”,聊表告慰。
半城山月一河灯,天上地下,微光粼粼。师父眼里也含一层泪。他靠过去,不言语。靠近了看才发现面前这“魂魄”有脚、有影子,是个大活人。可惜眼睛坏掉了,他靠的那么近,那人的眼珠子始终转也不转,只是微微侧着头,听他的动静。听他走近了,笑笑,一样不言语,只把右手探出去,手心上卧着一枚平安扣,等他把手放过来,两只手jiāo托一番,那人就走了。不是一个人走的,后边林子里出来另外一人把他接走了。那人发色如银,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两人相携,慢慢走。走到俗世之外去了。
老头眼里的那层泪终于没有忍住,漫出来,又是一场痛快的哭。
算了,不问你从哪来,到哪去。不问你前尘,亦不问你后世。
知你还在,那便很好。
知你终有归依,不再流离,那便很好、很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正式完结了,谢谢大家三个月来的陪伴 ^_^
有几句话想在这儿说说。
先说昆仑。
有童鞋问,昆仑既然这样爱,为何不说话呢,甜言蜜语哄着,死心塌地赖着,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就不信何敬真还不被他磨心软了。
从何敬真上神山到逃出来,中间隔了将近三年,这三年中,昆仑应该是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做了,什么指望都没有,然后终于堕入了不再抱有指望的黑暗当中。他和周师兄不一样,周师兄与何师弟聚少离多,距离产生误解,总以为何师弟是可以水滴石穿的,但昆仑不一样,他曾和何敬真那么近的在一起过,捧在手上,含在嘴里,什么模样都让何敬真看过了,可是年少时节的何敬真还是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约从那以后,昆仑觉得“说”的意义并不大,所以他选择了不说。
再说何敬真。
之前在回复某位童鞋的时候我说过,何敬真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但我理想中的人,他从来就不是个完人。他有着凡人的喜怒哀乐,纠结烦忧,区别可能只是在物yù上不那么明显。何敬真无父无母没有亲族,身边人来人往,世事常无常。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极度自私,那就会走向另一端。昆仑之于何敬真是那样特别,他自始至终没办法彻底把他从他身上割出去,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缠到如今,还能如何?”,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在一起,那个人只能是昆仑。
最后说说周师兄。毫不讳言的,我喜欢周师兄。他把师兄和帝王这两重身份处理得很巧,不是好,是巧。做为帝王,他急了会用关陇乡话骂人,但只要说得对,他在大爆发之后还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忍回去,憋回去,直到天下大定。他的深心和私yù,从来不会真正影响大局。他是帝王。帝王和师兄是一体两面,他首先完成了帝王,然后想通过帝王去完成师兄做不成的事。可惜,就像吕相说的那样,人和人之间,最难求的甚至不是人心,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缘法。何敬真与周行逢,有缘无分,qíng深奈何?
何敬真半生漂泊伶仃,终有归依,尘埃落定,未尝不算一喜。
番外: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93章 番外一
天宁十五年九月初,吕相病倒。到底六十有八了,受了点风寒,饮食不那么经心,病就一日日沉重起来。那时候皇帝正在谋划着扫平北戎,什么都预备好了,就等着皇帝一声令下,军旅就要北出宣平关,打大仗,开疆拓土,立万世功业。
吕相自知时日无多,就上了一封折子,委婉的劝皇帝少用兵事。折子上说“陛下一统汉土,dàng平西域,开疆拓域,其功泽四海利万世,亦已足矣。”。意思就是说,周朝国力虽qiáng,但也别这么来回折腾。他也知道皇帝心里那个结,那块伤,轻易不能碰,一旦碰到了,或是有个针尖大的头绪,他就不是帝王了,是个找心上人找疯了的普通男人。这回也是,不就是模模糊糊的有那么条线索,说那人可能在北戎落脚,没影的事儿,皇帝就要大动gān戈,疯魔得很。反正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君臣之间总有些掏心窝子的话要说,自己病得起不来chuáng,只好劳皇帝的驾,请他亲赴自家小dòng府一叙。
皇帝是晚上来的,白天忙政事,忙着把脑子填满,省得一空下来就想旧事,想得黯然神伤。
吕相见他来了,挣扎着起来要行君臣大礼,皇帝把他拦下了,示意他好好呆着,别动弹。
两边一坐一躺,良久无言。吕相拖不起,他先说话了:陛下,有些事儿,该让它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何敬真这事儿,臣知道您有话要问,也知道您留臣这么些年,就为了这天,臣跟您说实话的这天。……您不信臣十四年前说的话,不信臣没和任何一方勾连,也不信臣不知道何敬真的下落,到了今天,人之将死了,再请您过来一趟,还是那时的那些话,臣当真不知道半道上劫了何敬真的那伙人到底是哪路人,究竟是门阀的余孽,还是西南那边的势力,也不知道何敬真到底是死是活。臣要说他已经过去了,您一定不愿意听。可有些事,不认也得认。……十一年前,萧老给您来过一封信,打那以后您就派人盯牢了chūn水糙堂,十一年过去了,有消息没有?还是没有。臣知道您的心思,您在想,好歹还有最后一条路。若是萧老殁了,三个徒儿一定会回去发送他,为他守孝。如果那人还活着,得了信必定要去。这是您唯一的一次指望了,也是希望最大的一次指望……臣说的没错吧?
皇帝仍旧沉默,不接他的话茬儿,但他知道他在听,而且,自己没说错,皇帝就是这么个打算。
“陛下,臣斗胆问您一句:十四年过去了,您还这么找那个人,为的是那个人本身么?还是仅只是为了那份负疚?是为了把那人弄到手,还是只想知道他还在就可以了?”
“有分别么?”皇帝好不容易接了话,语气却不好。
吕相猛咳一气,好不容易止住了,哑着喉咙说,“您是聪明人,这当中的分别应当不用臣明说。……何敬真这事儿,臣只承认做得不够周全,不承认是存心做下这么个结果。臣心中有愧,但没有鬼。张晏然是做宰辅的料,都是被臣带累的,您把他放到兴田,那是大材小用了。这十多年里,臣和您提了多少回了,您就是不愿……臣死之后,还望陛下能不计过往,起复张晏然。咱们君臣相处一场,几十年风雨,多少光影明暗都走过来了,到了如今,臣业已油尽灯枯,跟不了您多长时日了,往后,还请陛下好自为之。”
这话说重了。为臣的让主子“好自为之”,这是犯了忌讳的,但他不能不说,再不说,这些话就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人活一世,来去匆匆,总也逃不过一死,看开了,也就这么回事。临了,若说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就是皇帝的这份深心,会否影响天下大势,会否因私而损公,好好的一盘棋,会否给他下坏了。所以么,好话歹话都得摊到台面上来,做了三十二年的右相,得把最后一分心意尽到了。他吕维正可能说不上鞠躬尽瘁,但死而后已确实做到了。皇帝听是不听,他从前管不着,现在也管不着,以后就更不用说了。
还是有点儿可怜他,这位高处不胜寒的帝王,每日埋首政事,费心费力撑起家国天下,却没有一日是真快活的。他心里记挂的那个人生死不知,去向不明,极有可能已上了九天或是穷了碧落了,但他不肯认,有什么法子呢?事到如今,只能指望那最有指望的一条道了。但看萧老寿数如何吧,八十多了,估计也没几天活头了,若他殁了以后,那人还不来吊祭,皇帝也该死心了吧。
天宁十五年十月二十三,吕相卒,卒年六十八。皇帝为其罢朝两日,以三公之礼治丧,灵柩运到了皇帝陪陵安葬,也算享尽哀荣了。
三天后,陶元侃为吕维正做了传,这位硬骨头史笔反了常规,把吕维正放在了正传里,没放进贰臣录。他在正传的末尾做了评点,说吕维正“忠诚耿直,犯言直谏,心不存私,虽有微瑕,然瑕不掩瑜,亦属难能可贵。”
生前身后,千秋功过,也不过就是史笔下的寥寥数语。
天宁十七年十一月初六,萧一山殁了。一代鸿儒,又是帝师,丧礼自然隆重。奇的是萧氏族人并未依旧俗在西南停灵,而是即刻扶灵归返江南老宅,在那儿搭灵棚受凭吊。
皇帝亲赴西南,一身重孝,一路相随,从西南直送到江南。薛凤九收到凶信的时候正在西域,急匆匆昼夜兼程,满面风尘的赶到江南。到了以后放声大哭,哭得脱了力,被人搀了下去。醒来接着到灵前哭,二世祖过了不惑之年,受够了世事无常,受够了人qíng翻覆,少年求学的那几年光yīn反倒成了最最珍贵的一段念想,沉在了心底里,落在了回忆里。小师弟十几年前就没了,到了如今,师父也没了。他活在这世上,除了银子,还剩下些什么呢?这么一想,哭得更痛了。他哭他的,压根不想搭理跪在对面烧纸的大师兄——若不是他们家还在朝堂里赖着,他就要跳上去咬他一口!就是他bī死的小师弟!个狠心贼!小师弟为他解城围、为他打天下,为他出生入死,他可倒好!一旦坐稳了江山,立马动刀子下杀手,还是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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