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鲸_蟹总【完结】(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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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驰见和李久路的头不禁凑到一起,探身往他手上瞧。

  布满沧桑的手背,有成片黑色痕迹。

  两人肃然起敬。

  姜怀生说:“知道谁救的我吗?”

  他故意留个悬念的挑挑眉,脸上容光焕发。

  久路配合的摇摇头:“谁啊?”

  “我老伴儿。”

  她就知道。久路恍然状:“哦,是吗!”

  “可不。”姜怀生说书一般磕了下酒杯:“大仗告捷,但谨慎起见,我方等到天明些才来搜集战利品和伤亡情况。我是真被炮弹炸昏了,闭着眼,一只耳朵嗡嗡叫,另外一只听见十分细小的说话声……”

  他耳边有脚踩雪地的碎响,还有枪支磕碰枪支的声音,两位同志低声交谈:“你那边有吗?”

  “没了。你呢?”

  “也没了。撤吧。”

  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当时面部朝下,被埋在最下面,很想伸出手叫住他们,但那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摧毁着意志力,很快又昏了过去。

  不知过多久,当他再次有清醒迹象的时候,突然听到别人呼唤他名字,细小的,柔和的。

  姜怀生手指微动,一铆劲儿,竭力挥开头顶上方僵掉的手臂,那只脚几乎就在眼前,与生俱来的求生信念令他咬牙坚持,迟缓却坚定地拽住来人的裤腿儿。

  那人低声尖叫,后退着逃开几步。

  头上的影子移开了,死人拼接的缝隙里照进一缕阳光,晃得他湿了眼眶。

  那人稳定情绪,隔几秒,勇敢走近。

  姜怀生看到她的面容,靓丽又明晰,她与金色的日光同在,赐给他一线生机。

  姜怀生裂开干枯的嘴唇,努力冲她笑了下。

  她眼睛会发光,也看着他笑。

  他们就那样看着彼此,只一眼,便许下了这辈子。

  ……

  故事讲述到这儿,对面老人禁不住低头哽咽。

  李久路很烦这种气氛,因为生理上的变化,已经不在她能控制的范围内。

  她稍微别开眼,偷着吸了下鼻子。

  却在这时,手上一紧,驰见在桌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久路故作无意的揉搓眼睛,瞥向他。

  驰见手上又紧了紧,却没与她对视,好像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姜怀生身上。

  他这会儿只穿着弹力背心,裹紧腰腹,露出手臂。深深弓着的脊背、颈部弯出的弧度以及突出的喉结,都透着股青涩而张扬的少年气息。他头发松散又清爽,被海风一吹,有几根不安分的竖起来。

  也许气氛使然,不知何时,他又为自己蓄了大半杯,主动敬酒:“后来她把您背回去的?”

  “哪儿能啊。”姜怀生一抹眼睛:“当时身上棉袄混着冰渣子,加上上面压着那几个人,她一位女同志能有多大力气。她就跟我讲啊——‘姜怀生同志,战争马上就要取得胜利了,所以你现在必须坚持,等我回去请求帮助’。”他学着她的语调,又不自觉开怀大笑:“后来才知道,那之前她发现我没回去,就冒着危险偷跑出来找我,因为没有纪律性,还受到组织上的严厉批评。”

  姜怀生深深叹息:“真像昨天发生的事儿。”

  三人忽然相对无言。

  夜色又浓稠几分,渔户门前的灯火汇成星河。

  李久路看了看对面,试探道:“其实,您儿子挺关心您的,为什么不试着跟他们一起生活呢?”

  他嘴犟:“我在老人院过挺好。”

  久路没忍心戳穿他。其实姜军每次过来,他虽然不热情,但那眉开眼笑的表情没法装假。每每催着他赶紧回去,眼神却又恋恋不舍。

  人老了都渴望亲情。姜怀生也不会例外。

  她想不通:“有哪儿会比家好呢?”

  姜怀生没回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阵风吹过,窗上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响声。

  他眨眨眼,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小院儿落满晚霞,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暖融融。

  老伴儿端了盆罗非鱼回来,坐在小凳上熟练的处理,看看他:“少喝点儿,老东西。”

  姜怀生一边斟酒一边惬意的说:“今天菜好,少喝怎么能尽兴。”

  “那你千万别剩下,最好喝死你。”她嗔怪。

  “求之不得。”姜怀生拍着手摇头晃脑:“我可害怕最后剩下我,但愿你能长命百岁,先把我送走。”

  她没忍住笑了笑:“你啊,自私一辈子。”

  姜怀生坦然接受。

  她低着头,手上动作没停:“要真有一天我走你前头啊,你就去投奔儿子,儿子懂事儿,怎么还容不下你个老头子,儿媳妇那人说话直,但心肠不坏,平时嘘寒问暖不说,逢年过节没少给钱,儿子帮衬家里,她一句怨言都没有,也是个孝心的孩子。”她看看他:“你啊,到时候就往儿子家一待,安度晚年。”

  “我不去。”

  “为什么?”她瞪眼。

  “听没听过‘穷家难舍’?我自己有家,何必去孩子那儿寄人篱下。”

  “我说你这老家伙……”

  “好端端说这些干什么!”他拍了下桌子。

  两人都不说话了,老伴儿生闷气的拉下脸,手上的鱼遭了殃。

  又过一会儿,她还是说:“不爱听我同样要唠叨,你别不服老,等我死了没人惯着你。住孩子那儿不适应,但你得学会适应。”

  姜怀生瞪眼:“还说!”

  她哼了声,并不怕他:“反正话撂在前头,我要是先死了,你就得按我说的办,否则我在天上也不能安息。”

  后来,一语成箴。

  老伴儿没有再说一句话,端着盆子走出小院儿,背影融进夕阳里,层层淡化,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了。

  时间如快放镜头一般飞速流逝,昼夜交替,朝花夕拾……

  姜怀生眨眨眼,回到了夜色中的小岛。对面坐着两个孩子,眼不错地盯着自己看。

  他下意识端起杯,昂头往嘴倒,以为酒精能把过去的景象再次带回来,可杯中偏偏一滴都没剩。

  姜怀生愣了愣,摇头苦笑:“喝多了,喝多了。”他抹把脸站起身,一摆手:“都睡觉吧,放这儿明天再收拾。”

  他摇摇晃晃转身。

  李久路想去扶一把,却发现从刚才起,驰见始终拉着她没放开。

  姜怀生背起双手,抬头望着屋顶层出不穷的杂草,忽然一叹:“人生苦短,珍惜当下吧。”

  他步履蹒跚。

  小院中夜色弥漫,海那边也风平浪静了。

  驰见手掌托着下巴,转过头,一脸沉醉地望着李久路。

  久路往回抽了抽手,被他看得发毛:“你看什么?”

  “珍惜当下。”他语调松懒,出其不意地牵起她左手,送到嘴边轻啄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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