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丽公主笑道:“老敦,你别找啦!他不在这里。”
商乐王关心道:“贺叶护还未归来么?”
鱼丽公主道:“原本就是今天,女儿刚才在洲口没接到,想是绕了远路。”
商乐王微微颔首。的尔敦却惊呼道:
“莫非是那位‘神将’贺真么?”
商乐王笑道:“正是。”
的尔敦赞叹道:“早听说这位贺叶护骁勇善战,曾单枪独闯千军之中,怒斩敌首二十有三。千叶早已遍传盛名,只恨不能一见,想不到竟是大王的爱婿!”
鱼丽公主笑骂道:“放屁!千叶有御剑坐镇,贺真这点名头,值得甚么?说不定私底下早就议论了几百次,说我嫁不成御剑,只好找了个次的!”
的尔敦立刻高举双手,道:“真主可鉴,我可没这么说过。”
鱼丽哈哈一笑,道:“我不同你废话!贺真好得很,你一见便知。”拉他入席,斟酒对饮。
凡此种种,兰后全不关心,只垂下头,轻轻抚摸着白狐的皮毛。
片刻,其蓝大巫师面有忧色,躬身奏道:近日天雨,占星天灯受cháo洇湿,“星变”之典恐不能如期举行。
兰后才叹息一声,道:
“下去罢。还嫌不够丢人么?”
小亭郁只觉得她说话的腔调很是异样,却不知道为什么。
宴席重新开起来,商乐王再次唤来舞乐,这一次来的是拉着马头琴、穿织锦镶边的袍子的歌者。
过了一会儿,歌者就以一种温柔又充满悲伤的声音,唱起了古老的歌。
“故乡的河流,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著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出嫁到遥远的地方。
故乡的帐房,宽又亮,
盛开的花儿,雪一样。
来到这遥远的地方,
花儿再也不开放。*
……”
忽然之间,屈方宁从身后轻轻撞了他一下。
小亭郁抬起头,看到兰后的一只手依然轻轻地抱着那只白狐。
而她的另一只手,却在椅子上握得发白。五片尖尖的指甲,都深深陷入了毡毯上光滑的缎面。
*化用自科尔沁民歌《诺恩吉雅》
第4章 银鞭
两人经过这场别致的宴席,简直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踏上回去的船,也不管老太宰还在打瞌睡,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来。
一时说起鱼丽公主,均啧啧称奇。看她独驾铁舟、谈笑自如,只怕一般的男子也没这般勇猛。那位敢娶她的贺叶护,更不知是如何雄浑的模样了。两人穷尽了想象,连甚么黑金刚、láng头人也猜了出来。
老太宰忽然开口道:
“错了!”
两人都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他一双眼睛还紧紧闭着,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
屈方宁大着胆子问道:“甚么错了?”
老太宰慢吞吞地说:
“我们贺叶护的长相,那是出了名的俊俏。离水的小姑娘,常常几天不吃不睡,就为了看他笑上一笑。”
小亭郁自然不信,向屈方宁一指,问道:
“比他怎么样?”
老太宰眼皮睁开一线,瞥了屈方宁一眼。两人都等着他发表高见,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听见。一看,又打起瞌睡来了。
于是又说起那位派头十足的兰后,说她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商乐王却什么都听她的,一点也不敢违拗。
忽又听见老太宰断然道:
“错了!”
屈方宁轻轻撇嘴,道:
“难道不是么?商乐王明明很爱看搏击舞,兰后不喜欢,他就忙忙地叫人撤下去了。他明明是一国之君,却不敢看自己喜欢的物事,可见怕她怕得厉害。”
老太宰摇头晃脑,道:
“小孩子甚么也不懂!畏惧只能令人一时低头,另一件东西,却能叫人永远服服帖帖,心甘qíng愿。你们现在不明白,等以后遇到心爱的女孩子,便明白了。”
女孩子之类的东西,离小亭郁的人生还有无限的遥远,因此也不屑听。屈方宁却轻轻咬着手指,若有所思。
一会儿又说到那“星变”之典,听说是其蓝最隆重盛大的庆典,礼成时,天上繁星熠熠,地上千灯点点,jiāo相辉映,令人目眩。但此灯最怕雨水,只要天气有一些不对,这种绮丽的景观便见不到了。
小亭郁说到这里,很是迷惑:“为什么一下雨,庆典就要延期?灯笼只要换一层huáng油纸皮,多大的雨也不惧。莫非与他们的祈雨之神相冲么?为什么巫师又说洇湿了?”
屈方宁随口笑道:“怕是他们没有想到。”
老太宰忽然又睁开了眼睛。两个人都盯向他,等着同他辩驳。
不料他这次并不说“错了”,而是直直的看着小亭郁,问道:“油纸厚重,怎能乘风而行?”
小亭郁奇道:
“怎么不行?我从前常在雨中放油纸风筝,想逗天上的雷龙下来玩儿。现在母亲提起,还要笑我,说我从小古里古怪,所以没人愿意陪我。”
屈方宁看他道:“想是小将军一个人待久了,心里有点儿寂寞。”
但他的眼睛,分明带着笑在说:
“现在有我陪着你,你再也不会寂寞了!”
小亭郁心中暖洋洋的,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老太宰沉思半晌,忽对船头掌舵使道:“调头,回宫!”
又转头向二人笑眯眯地说:
“ ‘占星天灯御察使’,这个头衔两位可喜欢么?”
一只油纸裱面、硕大无朋的雪白天灯,由一根细麻绳系在轮椅扶手上,宛如系住了一朵流云。
小亭郁拨了拨庭院中一株美人蕉,向一边肃立的屈方宁笑道:“方宁,你松开手,我不会给它带到天上去。”
屈方宁面容不变,答道:
“昨天老太宰也是这么说的,到现在出去追他的人还没回来呢!”
小亭郁给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起来。
“人家是回去换礼服啦!加了油纸是重了些,也不至连人也带走了。”
屈方宁这才松开了紧紧按着轮椅的手。那天灯着实有力,带得轮椅一边微微升起。小亭郁心中其实也有些恐慌,忙把重心倾了过去,口中犹自qiáng笑道:“你看,带……带不走我!”
屈方宁扫了他一眼,又把手紧紧地按了上来。
“带走了我也不怕。”
他悠悠地望着那只奋力向上的天灯,忽然一笑。
“它带你到天上去,我就追到天上去。”
小亭郁覆着他的手,想接一句话,却接不上来。屈方宁似乎也觉得有点儿尴尬,转过脸咳了一声。
幸亏那灯十分知趣,恰好烛台中的牛油灯燃尽,袅袅地坠落下来,又被一阵清风送到了墙那边。
屈方宁立刻殷勤地说:“我去拣!”
还没等人回答,一下就不见了。
小亭郁继续拨着美人蕉,想找一朵最红艳的摘下来。但每一朵开得都是那么的好,实在很难挑选其中的魁首。
糙里“吱”的一声,倏地闪过一道白影。
小亭郁只当是只白兔,并不在意,又拨开两株高高的绿jīng。
忽然间,他停下了动作,看向了地下的糙丛。
那里洒着几滴猩红的血珠,铁锈味还是新鲜的。糙丛静静的,遮住了后面一个白色的物事。
他心想:“这只兔子受伤了?”
分开糙丛一看,哪是什么兔子,却是一只毛色雪亮的白狐。它小小的白耳朵缺了一角,鲜血正汩汩而下。
他颇觉奇怪,伸手将白狐捉了起来。那白狐倒也有些灵xing,知道他没有恶意,也就乖乖地坐在他手上,不再逃窜。
仔细一看,除了耳朵,狐头、颈直至左前腿,都受了伤。伤口呈绞索状,不似野shòu撕咬,倒像是鞭痕。
他轮椅上带得有药,当即替白狐上了,心想:“这是兰后手里抱着的那只么?必然不是了。兰后宠它得很,怎会下这重手?”
忽然脸边一凉,一道劲风从鼻翼边刮过,一个娇蛮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放下!”
小亭郁一惊抬头,只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女立在月形门下,手执一条银鞭,鞭身折了几折,正笔直地指着他的脸。
他乍眼一看,心中啧了一声,暗想:“又是一个鱼丽公主!”
那少女一身束腰劲装,足蹬小蛮靴,显然是卯足了劲学鱼丽公主的打扮。但她年纪太小,学得也颇不到家,公主的飒慡之气一些也无,粗鲁行径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见小亭郁不言不语,那少女脸色不善,银鞭一甩,指道:“坐轮椅的,说你呢!你耳朵聋了?”
小亭郁是名将之后,从小到大,别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必王子之流虽然跟他合不来,也从不当面口出侮rǔ之言。
当下眉头微蹙,语气也沉了下来,道:
“这狐狸是你的?”
那少女不屑道:“谁要这骚狐狸?给我放下!”
小亭郁皱眉道:“既不是你的,我为什么要给你?这狐狸哪儿来的,是不是王后抱着的那一只?”
那少女冷笑了一声,傲然道:“是又怎么样?”
小亭郁暗暗吃惊,心道:“这人好大的口气,连王后的账都不卖!”
那白狐坐在他手中休憩,显然伤口疼痛,小小的身体颤抖不已。
他心中鄙夷,嗤道:“不怎么样。你一个大人,却欺负一只小小的狐狸,有甚么意思?”
那少女倒是沉下气来,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鞭子,冷笑道:“鞭子在我手里,我高兴欺负谁,就欺负谁。”
她右手一扬,那银鞭就笔直地弹了起来。
“——能欺负它,也能欺负你!”
“你”字未落,一道闪电般的银光已笔直地蹿向他面门。这少女身手着实不错,小亭郁只觉黑影一晃,鞭风已经袭到眼前。
但这一鞭,却没落到他身上。
屈方宁一个挺拔的身影笔直地挡在他面前,右手紧紧扣住了那少女的鞭梢。
他盯着那少女,冷冰冰地说:
“你说你要欺负谁啊?”
小亭郁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忙道:“方宁,你的手没受伤么?”
屈方宁分毫不动,道:“我没事。小将军,你退开些!”反手将天灯放在他怀里,又将他的轮椅向后推了一些。
那少女见这一鞭竟然不中,那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大怒,道:“滚开,别给我碍事!”连连运劲夺鞭,却是纹丝不动,不禁跳脚道:“你放开!”
屈方宁微微一笑,手指收紧,道:“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请人办事该怎么说话么?”
那少女眼中寒光一闪,道:“我家大人从不求人。”后腰微微向后一弯,已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借力一蹬,向屈方宁疾扑而去,口中叫道:“只教我想要的要自己动手拿!”
屈方宁哼了一声,左手曲指向她脉门一弹,那少女半边身子顿时麻软,叮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小亭郁见那匕首寒光闪闪,显然锋利无比,心中大骇:“方宁若是给她戳中了,哪里还有命在?”
只听屈方宁冷冷道:“小姑娘好毒的心思,看来今天须给你点儿教训。”右手运劲,似是要绷断她的鞭子。一拉之下,却低低“咦”了一声。
那少女右手兀自酸麻,嘴边连连冷笑,道:“你有本事扯断我这条鞭子,我给你当三天女奴!”
小亭郁听她语气甚是倨傲,心想:“她这鞭子里必定有什么古怪。”
屈方宁却道:“你说话算话么?”
话音甫落,嚓的一声轻响,那少女猛地张大了一双杏眼,死死盯着一处,似乎见到了甚么极难置信的事qíng。
她手中尚自握着鞭杆,一截长长的鞭梢却已被割断,软软地落在地上。
屈方宁将短剑慢条斯理地收起,向她笑道:“过来罢,女奴。”
那少女五指攥紧了断鞭,脸色忽青忽白,显然一生中从未受过如此大rǔ。
小亭郁恼她伤人狠毒,此时看得解气,忍不住偷偷道:
“你真要她做女奴么?”
屈方宁也偷偷道:“我给你报仇来着。谁让她打你啊?这种女奴我可不敢要,说不定半夜一个打盹的工夫,就偷偷给她杀了。”
那少女听在耳中,越发怒不可遏。忽然眼睛一亮,望着二人身后,跺足叫道:“姐夫,你来得正好!快把这两个人给我杀了!”
一个声音远远笑道:“谁又惹我们小郡主生气了?”
小亭郁抬眼望去,只见一匹银鞍白马风驰电掣般奔来,到得近处,马上之人轻轻勒住马头,手执一杆银枪,翻身跃下。
那少女咬牙道:“姐夫,他们抢我的东西,还……弄断了我的鞭子。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举鞭向屈方宁面门一指,恨恨道:“先杀这个!”
屈方宁戏谑道:“好家伙,连主人都要杀!”
那马上之人才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极是锐利,嘴角却带起一抹笑。
“这位小兄弟倒是面生得很,不知跟小郡主怎么称呼?”
这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生得眉目风流,俊秀佻达。女孩子们见了这个笑容,只怕连心也要融化了。
屈方宁却正眼也不看他,只瞥着那少女冷冷道:
“也不怎么熟。不过你要再晚来一刻,她就要戴上脚链跟我走了。”
小亭郁跟他相识大半年,从未听过他用过这样的口吻说话,不禁吃了一惊,忙道:“不是的。这位姑娘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做不得真。”
屈方宁却道:“这般粗bào刁蛮的女奴,谁受得了?自然是做不得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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