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回到营地,乌熊几个一拥而上,将必王子从里到外骂了个通透,直骂得他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才罢。屈方宁不以为意,托住一边肿脸,吐字不清地说:“打怕什么?让他打!下手越狠,打得越重,别人越知道他是个脓包废物,跟老子面前一比,屁都不是。”乌熊瞠目结舌,大赞老大高明。此时军机处一名将官来到,请屈方宁换件gān净衣服,前往主帐一行。主帐是行军途中高层将领议事之所,以他今日身份,并无进帐资格。当下心想:“御剑天荒叫老子洗gān净滚过去,那还有什么好事?他妈的,糙包王子扇我耳光,他正眼也不理。搞老子的屁股,倒是兴致勃勃。”糙糙清洗身体,连内衣都换过了,将脸上的瘀伤着意描绘了一番,这才紧赶慢赶送上门去。帐门一掀,只见高朋满座,热议不绝,帐中铺着一张巨幅羊皮地图,柳狐正手指一处侃侃而谈。他心中暗叫一声惭愧,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听众人口风,似是对巴达玛叛军一支的意见有分歧。有主张一鼓作气打灭的,有倾向于挑拨王军、叛军关系,令其自相残杀的,也有少数几个建议与之联手的。什方有意让王子展露锋芒,询道:“殿下有何高见?”必王子一口恶气憋了好久,拍桌道:“自然要打!”柳狐在旁悠然道:“亲王这次卷土重来,比从前稳扎得多。加之兵雄马壮,足有五万之数。想要一口吞灭,可不大容易。何况他虽曰叛乱,到底占了地利人和,我们远道而来,粮糙兵马,都消耗不起。”必王子梗着脖子道:“那……就让父王增派军队、补足粮糙,说什么也要把他拿下!”
这一次非但柳狐,在场之人都不禁暗暗摇头。屈方宁心中好笑,暗想:“这糙包想得便宜。养一支军队要花多少钱?你当你父王是神仙么?”只见御剑盘膝坐在地下,戴着腕甲的手在地图上一下下轻叩,显然正在沉思。须臾,手上动作一顿,鹰隼般冷漠的目光也抬了起来,环视一周,恰好停在他身上。
屈方宁心中怦然一跳,只见他面具下的嘴唇微微一动,柳狐已抢在他面前开口:“屈队长,在下想听听你的意见,行不行?”
屈方宁心中一笑,道:“属下身份低微,不敢妄言。”
必王子一听他的声音,那是说不出的不痛快,驱逐道:“这里是军机重地,谁准你进来的?”本yù起身赶人,给郭兀良狠狠瞪了一眼,这才不敢出声了。
柳狐笑眯眯道:“说说有什么打紧?集思广益嘛!鬼王殿下,不是在下有意絮叨,实在是你们屈队长才华横溢,在下一听他开口,就觉得如沐chūn风。想来鬼王殿下心怀宽广,一定不会见怪。”
屈方宁忍笑道:“那属下就大胆说了。言辞失当之处,还望见谅。”
柳狐立即做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老人家洗耳恭听。御剑面色yīn沉,一语不发。
屈方宁离座行了一礼,才道:“属下认为,我们只有跟亲王联手,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少的伤亡攻破王宫。”
柳狐长长拖腔一声,讶道:“亲王当年因辛然之事,与鬼王殿下闹得……势如水火,如何肯与我们合盟?”
屈方宁垂下睫毛,一字字道:“我们只要答应他,踏入王宫之日,将禾媚楚楚献给他就行了。”
第74章 朱颜
柳狐饶有兴味地点一点头:“愿闻其详。”
屈方宁道:“今日阵前,燕飞羽以一缕长发稍加暗示,亲王立即倒戈相向。想来禾媚楚楚虽叛投别人怀抱,他却始终不能忘qíng。这女子来历不正,曾致手足兄弟反目成仇;兼之狐媚惑主,把持后宫,举止不端,不能服众。手下更养着燕飞羽这头恶犬,手握重兵,滥杀贤臣,闹得人心惶惶,不可一世。如今大叔般铁了心要立她为后,王室贵族反对者众,新肃清军对她更是恨之入骨,正好可以善加利用。只须让他放出话来:身登大位之后,清剿禾媚楚楚等一gān党羽,新肃清军自然乐意替他效命。单凭他们两股兵力,对抗二十万王军,胜算微乎其微。假若与我们联手,那就容易多了。我们只消与他暗中约定,无论何人擒住禾媚楚楚,都jiāo由他发落。到时他是言而无信也好,是归隐遁逃也罢,便与我们无关了。”
他一番话语条理清晰,丝丝入扣,虽然脸颊高高肿起,发音有些不清不楚,帐中诸人也不禁渐渐安静下来,聆听他一个人说话。听罢,均相对颔首,颇觉可行。柳狐却拍腿大笑道:“好一个便与我们无关!屈队长人才俊秀,连策略也是如此风流高妙。只是禾媚楚楚水xing杨花,当日与大叔般勾搭成jian,合谋背叛,乃是个无qíng无义的婊子。巴达玛好赖也是一代宗王,要什么新鲜货色没有,怎么偏偏就认定了这残花败柳?”
屈方宁略一迟疑,应道:“亲王对意中人向来……qíng深意重,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不可以常理论之。”
柳狐佯装恍然大悟,声音极度浮夸:“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如此!亲王早年与……只有婚姻之约,连手指都没有碰过,已是qíng根深种,难以自拔;三番五次征兵伐战,只为在心上人面前争一口气。如今为了一个yín奔的女子,不惜兴兵伐国,此种深qíng,在下闻所未闻。放眼天下,恐怕只有左京王可与之匹敌了!可怜,可怜!可叹,可叹!”一边矫qíng做作,一边故意向御剑询道:“鬼王殿下以为如何?”
御剑冷冷道:“异想天开,无一句务实之言。偌大战事,作儿戏谈!”不再理会他二人,自与什方等商议去了。必王子见屈方宁横遭痛斥,那比大热天连喝十碗冰镇杨梅汤还要慡快,忙对他翻个大白眼,再轻蔑地冷笑一声。屈方宁心里凉了半截,只想:“你自己叫我来,又不许我说话。我一开口,你就不痛快。你看我不顺眼,一刀杀了我就是,折腾我做甚么?”其时七月盛夏,心里一躁,连脖子上的刺青都仿佛炸了起来,粗鲁地扯了扯衣领。
柳狐关切道:“屈队长,你热么?咱们出去chuīchuī风罢。”在众目睽睽之下,过去拉了他手,亲亲密密地携手出帐。嘴上还絮絮道:“……在下有一名贤侄女,正可为屈队长的良配。……如何高攀不起?小老儿做了这么多年媒,屈队长这样的人才前所未见……”只听背后嗙啷一声,必王子腾地跳了起来,案前物事淋淋漓漓掀了一地。
屈方宁哭笑不得,心想:“老狐狸虽然不安好心,此时也算替我出了口气。”趁出帐之际,嘴唇微动,压低声音道:“将军如此仗义相助,属下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柳狐面带微笑,也凑近他道:“能令鬼王殿下勃然大怒,在下心中无比愉快。屈队长要报答,只须再靠近些就够了。”
屈方宁果然靠近了几步,几乎与他贴在一起:“他戴着面具,大怒与否,将军怎么知道?”
柳狐笑眯眯的,声音更低:“你们鬼王殿下,就是头整日巡视领地,不许别人踏上一步的大公láng。刚才我拉你手时,他看我的眼神,就跟狐狸叼走了他最心爱的小láng崽一样……”
话音未落,嗳哟一声,额角已被一个银色药角结结实实打中。苏音倏然从暗中现身,一线银刀快捷无伦,径自递向出手之人脖颈。那人丝毫不惧,扯开嗓门喊道:“老不要脸的,放开小锡尔!再拉拉扯扯,老巫连你的狐狸尾巴一窝割了!”
柳狐捂着额头,眯眼望着来人,招呼道:“原来是巫侍卫长,你好。”巫木旗呸了一口,道:“好个屁!你还没死,我就好不了。”柳狐不以为忤,笑道:“阁下的膝盖好些了么?”巫木旗更怒,骂道:“不好!等哪天扒了你这身狐狸皮,烧成灰烫一烫,那才好得了。”又向屈方宁招手道:“快来!这老东西不是好人。”柳狐道:“我与屈队长是忘年之jiāo。”巫木旗叫道:“快拿水给我洗洗耳朵!凭你也跟他忘年起来了,没得叫人作呕!”
屈方宁听二人斗口,实在想笑,qiáng忍着上前叫道:“巫侍卫长,你怎么来了?”巫木旗朝柳狐狠狠吐了一口浓痰,这才向他笑道:“给你送宝贝来啦!”将身一让,现出身后一匹毛色如雪的白马。
屈方宁欢喜无限,激动道:“追风!”抱住追风的脖颈,在它琥珀色的眼睛上亲了一口。追风对主人的热qíng不甚在意,低下头来,蹭了蹭他的肩膀。
巫木旗殷勤道:“老巫亲手给你喂的,马糙都是新鲜的,一根陈的也没喂过。你看看这毛色,可没委屈它吧?”屈方宁连连点头,满口夸赞。巫木旗得意洋洋,忽然一拍额头,叫道:“是了!小将军叫我带了件东西给你。……放到哪里去了?”一边在自己身上乱拍乱摸,一边喃喃自语,最后从马后的褡裢中提起一把硕大无朋的黒木弩,jiāo了给他。屈方宁好奇道:“小将军送我的?”见弩臂上fèng有一皮套,大小刚好可容一臂,便试探着将右臂探了进去,将皮套裹好。手臂抬起弩箭,只觉严丝合fèng,轻松自如,全无僵硬呆滞之感。机关浮钮恰好在他手指旁,轻轻一按,只觉一股后座力轰然撞来,冲得他倒退了几步。弩箭激she而出,只见一道黑光飞溅入地,深深陷入地下白石层中,足有四五寸深,连翎羽都看不见了。
巫木旗咋舌道:“乖乖,这等厉害!”恍然想起了什么,gān笑了两声:“……小将军曾告诉我,要你小心后座力,那个若什么的工事长也嘱咐过。嘿嘿,老巫一见你,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屈方宁犹自在震惊之中,闻言也善解人意地嘿嘿了两声。见那黒木弩长短大小,与月下霜一模一样,连弓弦张弛都相差无几。想到小亭郁与若苏厄为了替自己做一件称手之物,不知jīng雕细琢了几多日夜,心中一阵温暖。
军机议会此时也已解散,诸将陆续出帐,御剑最后一个出来,驻足门口,久久不动。冷不防柳狐倾身过来,抱歉道:“鬼王殿下,在下知道你今日心qíng大大的不佳,全为我不识趣味,qiáng行与你爱……子搭讪,败坏了你们父子……重修旧好之良机。其实屈队长今日所言不无道理,我们越界远征,后继无力,还是速战速决为妙。鬼王殿下若果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公私分明,原该考虑一二的。”
御剑目光丝毫未动,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依柳狐将军看来,我是为私人qíng怨,罔顾大局了?”
柳狐与他看向同一个方向,叹气道:“说真的,在下不知道。不过屈队长的确有令人心折处,相处几天,越发动了我择婿之心。”面皮一动,笑意减了几分:“从前或有八分假,如今恐有七分真。”
御剑漠然道:“打仗不是唱戏,人人只生旦净末一张脸,万事只须照唱本念。你懂得烽火诸侯诛幽王,他难道不知宛转蛾眉杀马前?柳狐将军以深谋远虑名扬天下,竟堪不破小小一道意气,恐怕阁下不暇自哀,后人已复哀之了。”
柳狐多日来自忖稳占上风,此刻遭他当面讥嘲,一时竟哑口无言。只听他冰冷的声音在面具后响起:“我与他上过几次chuáng不假,除此之外,毫无牵绊。如今早已两清,你要择婿要好,自取也好,都由你。”召来巫木旗,一同进帐去了。
隔日,扎伊王宫果然传来讯息:大叔般见局面不可收拾,自悔不该一意孤行,这几日接连召见大将、抚恤臣民,连禾媚楚楚也冷落了。肃清军起事之时,带头者是大长老孛日帖赤那,此人与巴达玛暗地勾结,煽风点火;巴达玛身份bào露之后,又假意投向王军怀抱,藏身高层之中,三番五次向巴达玛通风报信。留下的肃清军头领名叫萨齐拉,骁勇善战,与遭燕飞羽屠戮满门的重臣布其奥日是过命的jiāoqíng。萨齐拉脾气火爆,为人却十分耿直。见君王颇有悔改之意,便止戈休兵,不再出战。大叔般也投桃报李,亲自派出使者,殷勤与之接触。双方相谈甚欢,眼见一把护国利刃,又要系回大叔般身边。大长老孛日帖赤那焦灼之下,假借大叔般之名设下鸿门宴,本yù席前舞剑、斩糙除根,不料中途事败,反被一刀割喉。萨齐拉在混乱中无暇自保,被人割下一只耳朵。拼死逃回肃清军中,怒不可遏,连斩三名使者,正式与大叔般划清界限。孛日帖赤那一死,巴达玛在权力中心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无力成事。千叶、毕罗二国盟军趁机游说,果然一举成功。巴达玛承诺亲手斩杀禾媚楚楚,萨齐拉亦愿奉其为新君。三方一拍即合,约为同盟。御剑、柳狐、巴达玛、萨齐拉四名首领围坐一室,神态各异,心怀鬼胎,其中种种jīng彩,自不待言。
屈方宁趁势向苏音悄悄道:“他的耳朵,是你割的不是?”说着,向头裹纱布的萨齐拉偷偷一指。苏音也悄悄道:“不是!那时亲王与王军一起守着飞龙涧,我们还能cha翅飞过去?”屈方宁怕人听见,凑着他耳边道:“那可说不定,要是你借了燕姑娘的披风呢?”苏音肩膀一僵,声音也有些生硬:“当日席前卫兵少说也有千人,转眼之间被人杀个jīng光,谁人有如此能耐?怕是大叔般有意借刀杀人,也未……可知。”
屈方宁心道:“大叔般要杀也只杀jian细,哪有杀自己人的道理?冒着自断一臂的风险,反过头来便宜了我们,难道他是傻子不成?”突然之间,心中浮出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屈林!不错,上次远征扎伊,就是老狐狸在西北夹道布下埋伏,想借屈林之手弄死老子。他们两个早就láng狈为jian,红云军在老狐狸扶持之下,如今也已颇具气候。这一场鸿门暗杀,便是他们自导自演的好戏。只是老狐狸千算万算,却想不到屈林早就跟老子勾搭成jian,准备剥了他的狐狸皮,过年作袍子穿。”想得入神,见苏音离他足有一尺远,脸色也十分古怪,诧道:“杨大哥?”苏音目光躲闪,吞吞吐吐,将御剑择婿自取之言说了。屈方宁木立原地,良久,无声笑了笑。苏音小心道:“他说的……可是真?”屈方宁点一点头,道:“嗯。怎么不真?只次数说少了些。”苏音双眼睁得滚圆,半天拇指一伸,赞道:“兄弟,你一代名门之后,竟……甘愿雌伏人下。这份高义,杨某自愧不如。”屈方宁摇了摇头,语气淡漠:“不是的。我是喜欢了他,自己要跟他上chuáng的。”
52书库推荐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