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道:“公主接信之后一直神思恍惚,晚上什么也没吃,深夜才chuī灯上chuáng,天未破晓时便起来了。她执意要看小王爷,被拒之后大发雷霆,坐在梳妆台前,乱摔胭脂。我见她心神不定,反复起身踱步,嘴里喃喃自语,心中十分纳闷。她忽然将我拉在身边,落泪道:‘我们从小要好,虽有主仆之名,其实比姊妹还要亲。我有一件事请求你,请你千万要帮我这一次。’我大惊之下,也哭了起来,对她说:‘公主有何差遣,我万死不辞。’她呜咽道:‘我今天要见一个人,请你去杂役房领了他来。’我心中惴惴不安,来到杂役房,见一个穿着裙子的人在门前等候,便将一个铜盆放在那人手里,引入公主帐中。那人一进门,将雪帽一除,露出面貌来,却是……敖都队长。”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屈方宁也睁大了双眼,嘶声道:“……什么?”
阿帕颤声道:“公主一见他,便投入他怀中痛哭,敖都队长眼睛也红了,一直说‘让你受委屈了’。公主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一边哭一边问:‘你到哪儿去了?’又说:‘我本想让你抱一抱我们的儿子,可恨那姓屈的心地歹毒,竟不许我们一家三口团圆。你不知道,他的鼻子多像你!’”
众人万料不到她忽然曝出一个惊天秘闻,脸色均十分奇异。偷觑屈方宁时,只见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瞳孔都似已经变色。
必王子霍然站起,粗声道:“你……你可听清楚了?”
阿帕惧道:“婢子当时就在公主身后,听得字字分明。他们抱头痛哭一阵,便……婢子忙悄悄退出,替他们放下帐帘。”
绥尔狐忙道:“往后说。”
阿帕道:“是。他们……之后, 便小声商议起来。婢子隔得远了,也听不分明。只依稀听见敖都队长低低说了几句话,公主啊了一声,似乎十分欢欣,连声问:‘真的吗?那好极了!……不,那怎么会?要不是为了阿葵,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
众人心想:“原来这句话是从这里而来。”
阿帕道:“公主说了这句话,忽然低呼了一声,道:‘是了,阿葵!阿葵怎么办?他派了兵在门外看守,却又怎么带得走?’敖都队长劝慰道:‘等我们找到安身之所,再来接他就是。只要你我从此长相厮守,何愁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儿子?’”
满座一片死寂,谁都不敢向屈方宁的方向看上一眼。
只有阿帕带着哭腔的声音仍在不断响起:“公主破涕为笑,起身收拾衣装。敖都队长道:‘这些都不用带,我都安排好了,愈快动身愈好。’公主更是高兴,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只听敖都队长靴声落地,用一种极其怪异的腔调说道:‘去一个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更不必提心吊胆、东奔西跑的地方,只有你和我……’”
“话音落地,只听帐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倒地声。我慌忙跑进去一看,只见公主胸口上cha着一把短剑,鲜血将胸衣都染红了。敖都队长抱着她的头,喃喃道:‘公主,对不起,对不起。’忽然一转头,与我目光相对。我一声惊叫,便见他脸露狰狞之色,向我挥刀过来……”说着,眼中之泪恰似断线之珠,滚滚而落:“我不知他为何要对公主下此毒手,公主是真心想跟他一起走的。……将军,大人,婢子知道这番话于公主名声有损,只是敖都队长辜负公主太甚,求将军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屈方宁木然道:“我正有此意。”身子摇晃了一下,竟然站不起来。
必王子万料不到真相竟是如此,张着嘴喘了半天粗气,难以置信道:“不,不对。姓屈的,你当天到底去了哪里,到现在还没说清楚哪!”
屈方宁眼角一抬,反问道:“敢问殿下当时又在哪里?”
必王子一怔,怒道:“你凭什么问我?”
屈方宁冷冷道:“属下如今也已洗脱嫌疑,不知殿下又凭什么问我?”
这两句话他说得冰冷生硬,话锋中隐隐有抗逆不满之意。绥尔狐一gān人皆有些抹不开颜面,忙以言语敷衍开去。几名长老随即下达搜捕令,传令全军上下,捉拿凶犯敖都。
柳狐装聋作哑已久,此时也站起身来,将屈方宁搀扶起来,露出一副笑脸:“屈将军,你是大王的佳婿,也是千叶的良才,断不会是那心胸狭窄、灭绝人xing之人。倘若有人疑你,岂非连我们大王择婿的眼光、贵国选拔上将的目力一并瞧不起了?”摇了摇头,叹息道:“只是公主她……唉,委实也太任xing了些!”
御剑一直冥坐在旁,见他假意殷勤,森然道:“柳狐将军,早在今年六月,屈将军已将敖都一行人遣返。碍于公主声名,从未直言挑明。其实从安孜王落地第一天起,公主不贞之事便是板上钉钉。你们有什么不明白?千叶一直为贵国如此着想,望柳狐将军也莫要令我们为难。”
柳狐假笑道:“鬼王殿下说得是,在下先替敝国上下,诚心向屈将军致歉。”果真一个屈膝,就要向屈方宁下跪。
屈方宁眉心一蹙,显然对他这些做作十分厌烦,随手将他架住,疲惫道:“这些都不必说,先将公主大事办妥为要。她忠贞也罢,有二心也罢,总归是我的妻子。”瞧了阿帕一眼,道:“你是她最亲密的朋友,也去送她一程罢!”不再看必王子一眼,在侍卫搀扶下出去了。
柳狐肃然道:“正是,正是!屈将军的胸怀,比天空还要宽广。”拍着马屁,随他走了。
留下绥尔狐、郭兀良几人怔坐帐内,想到凶手虽已查明,公主死者为大,只苦了屈方宁一个。日后种种流言蜚语,真不知他如何禁受得起。
公主停灵十五日之后,便以一品夫人之礼下葬。因非寿终正寝,便在妺水边点了塔台,唱了经咒,以神明之火焚化了。原本以她的身份,葬礼还要更隆重体面些。只是她死得颇有蹊跷,名声也不太好听,只匆匆烧了就算了。
屈方宁一连病了好几天,还没痊愈,便qiáng撑着来打理大小事务了。阿葵也被rǔ母抱了出来,兀自睁着小小的眼睛,什么都不懂得。阿帕在送葬的队伍前头哭,rǔ母哭,小娘也哭。他也不知大人在哭什么,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竟然咧开嘴笑了。
火舌卷过乌兰朵美艳绝伦的九重华装,将她身边的十几盆牡丹也化为灰烬。
屈方宁浑身缟素,在沸扬盈耳的诵经声中,向怀中的孩子低声道:“阿葵,你没有妈妈了!”
他这句话仿佛自言自语,一旁的人听在耳里,都不禁为之心碎。目睹葬礼的人,想到乌兰朵与他少年相识,qíng投意合,结为夫妇。一个英俊年少,一个貌美如花,明珠玉璧,羡煞旁人。如今不过一二年时光,糙原上最动人的花朵已经默默凋零,徒染了一身污名。留下乌兰将军孤身一人,带着年幼不知其父的儿子,实在令人唏嘘。
柳狐为表诚意,鞍前马后忙碌了许久,复与安代王商定兔采公主与哈gān达日王子的婚事。临行前还握着屈方宁的手,叹息道:“鄙国真心实意,愿与屈将军永以为好。谁想qíng之易变,竟是半点不由人。”
屈方宁立在红马旁,轻轻摩挲着马儿烈火般的鬃毛,闻言惨淡一笑:“垂得了鞭子,却系不住马背上的人。只是柳狐将军,我将那人发还给你,是顾及双方颜面,特意jiāo由你们发落。不是为了让你纵虎归山,以致今日大患。”
柳狐gān巴巴笑了两声,道:“敖都队长是敝国开国元勋之后,莫说小老儿我,就连大王也不能随意处置。只禁足在一处清静之地,由重兵看管罢了。”目光一沉,yīn恻恻道:“其实关押之事既隐秘,看守亦是极严,不想他使了个李代桃僵之计,直到我接到公主死讯,守卫犹自蒙在鼓里,不知他已不在狱中。凭他一己之力不足为此,恐怕有人暗中捣鬼也未可知。”
屈方宁哼了一声,冷冷道:“既是王侯贵胄之子,未必没有几个门路广阔的朋友。将军回去之后,不妨善加询问。他如今藏匿之所,只怕就在某处私第。”
苏音鬼魂般侍立在柳狐身后,铁灰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对他们的话语像是一句也没听到。
柳狐点头称是,正色道:“在下自当给屈将军一个jiāo代。”复向阿帕道:“阿帕小姐,你与我们一同回去么?格尔长老久不见你,必然想念得很。”
阿帕泣涕未gān,摇了摇头,微弱而坚定地说:“不,我要在公主身边,永远守着她的坟墓。她坟上的石头有一天朽坏了,我也就随着一起死去。”
柳狐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言,赞叹了两声,便随车起行。
屈方宁将那红马牵到她身旁,低声道:“这本来是她的马儿,你……留在身边罢。”
阿帕眼圈一红,一眼也不向他瞧去,默默接过红马的缰绳,转身走远了。
因先前乌兰军与御统军不和,治丧期间,私相斗殴不断,流血事件频有发生。屈方宁素服未除,便捧了一封名册,在chuáng沿一一细看。这座大帐原本是二人新婚燕尔时抛掷千金所制,公主死后,原先一切器用都搬了出去,华美的垂帷下空空dàngdàng,只孤零零摆置了两个脚凳、一张旧chuáng。回伯佝偻着背站在他身前,见他瞧得仔细,也不开口惊扰。忽听他开口道:“可疑的就这几个?”
回伯等得百无聊赖,搔痒道:“苏音小子看出三个,老子一出马,倒比他还多寻见一个。都是中原武学底子,两正一邪,挑头起事,处处耍弄本领,野心十足。还有一个狗屁能耐没有,成天往袖筒子里揣几头老鼠,也不知从哪儿收罗的腌臜货色。”
屈方宁哂道:“jī鸣狗盗、过街老鼠,还有什么好东西给我?”将名册一扔,打了个哈欠。见他仍立在身前,问道:“还有谁?”
回伯迟疑道:“东营有个厨娘,似乎有些古怪……罢了,许是我错看多心了。”趿拉着鞋子,挠着后背出去了。
此时小亭郁过来探视,闲话几句,命人取些弓挂羊角、酒几绒毯来,给他住处添些烟火气。屈方宁跟他自然不必客气,全盘照收,还索要了好几件珍贵物事。小亭郁却不与他说笑,只管拿眼睛将他上下觑着,仿佛有些yù言又止的模样。屈方宁催问几次,耐心使尽,双脚踩着他轮椅脚踏,前后摇了几摇,道:“有什么话就说,遮遮掩掩的作甚?”
小亭郁瞧了他一会儿,才道:“没有。”说着,却将轮椅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屈方并未细想,嫌了几句他婆妈,打发他出门了。小亭郁给人推至门口,忽又道:“前两天我见过桑舌了。”
屈方宁早已歪在chuáng上,等了半天不见下文,怪道:“那又怎地?”
小亭郁不答,目光却有些意味深长。屈方宁拐了个弯才明白过来,骤然笑道:“怎么,别是爷爷托人传话,让我续娶了她?她与巫侍卫长好事将近,突然提这么一出,置他二人于何地?我又成什么人啦?”向他摆了摆手,笑语也转为正经:“这话关起门来说着玩也还罢了,出去万万莫要再提。公主已经过世,我这辈子也不会另娶他人,只把阿葵拉扯大了就算了。”
小亭郁面上一笑,语调却有些尖刻:“我原知你不会再娶,也不必拿别人来搪塞。”转过轮椅,给人推走了。
屈方宁见他姿态生硬,言语带刺,二人jiāo往多年以来,那是从来未有之事。有心追问,实在倦得厉害,脑子里只动了个念头,便合衣睡着了。迷瞪醒来,已是午后。rǔ母抱了大哭不止的阿葵进来,给他慢慢哄着。屈方宁拈了个奶豆给他吮着,吃是没吃到一点,倒也渐渐止了哭声,咕嘟着嘴睡着了。rǔ母红着眼道:“小王爷是知道母亲不在了,才整日哭闹不休。将军一抱,他就安心了。别看他不会说话,心里可都明白着呢!”
屈方宁还斜躺在chuáng上,将孩子黑瘦的小身体抱着,闻言置之一笑,复向侍卫道:“人抓起来没有?”侍卫躬身道:“四名滋事首犯均已逮捕,按照将军的吩咐,分别关押了。”又禀道:“将军休息时,御剑将军来过一次。”屈方宁立即坐了起来,责道:“怎地不告诉我?”侍卫忙道:“是御剑将军不许人通报的,他老人家在外面喝了杯奶酒就走了。”屈方宁问了时刻,催道:“你现在赶去,看他马到哪儿了?若没走远,便请他回来,说我要向他赔罪。”侍卫应了去了。屈方宁忙将孩子递给rǔ母,谁知阿葵一离开他手,便张嘴大哭。无奈将他哄抱在怀,命rǔ母出去了。少顷,只听一阵靴声从远而近,忙将领口扯松,撩下几缕长发,在chuáng头懒懒倚靠着。可惜一个毛孩子在手,十分之败坏风qíng。不想御剑一进帐门,先过来探了探他额头,问道:“身上冷么?”说着在chuáng沿坐下,顺手给他把毡被拉了起来,盖得严严实实。
屈方宁本来有许多做作,这时却一样也使不出来,双手搂了孩子,向他道:“你来怎么不叫我?”
御剑道:“看你睡着了,舍不得。”
屈方宁轻轻哼了一声,道:“现在知道心疼我啦?”
御剑道:“一直疼着的。让你受委屈了。”指腹触着他的脸,qíng难自禁地抚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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