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将散,屈方宁推说不胜酒力,叫人扶下去了。他房中一早有人相候,见他进门,均站起身来。屈方宁命心腹在外守卫,才压低声音问道:“杨大哥,如何?”
苏音连夜奔驰,眼底乌青,闻言露出一丝笑容,道:“老狐狸已经信了。他唯恐哈gān达日争功,明面上不敢不报,却命我拖延几日。”说着,将屈方宁那封密信托出。
屈方宁接过密信,顺手在烛火上烧了,笑道:“老狐狸一生谨慎,难得上一次当,下次便再也诓不到了。姓huáng的这一次不拔下几撮狐狸毛来,对不起我头上这许多白发。”
王六忙道:“老家主如今爪牙虽然老了,虎威尚在,何况有大人您在此运筹帷幄,弄死只把狐狸,可谓是手到擒来……”
屈方宁嘲道:“你马屁拍得倒快。如真将他弄死了,谁来与千叶制衡?靠你的嘴皮子么?”
苏音迟疑道:“你是说,huáng元帅要故意放他一条生路?”思索片刻,眉心深蹙,摇头道:“以柳狐之聪明才智,只须一转念,便知你我与南朝有私。我是不回去的了,你从此却bào露无遗。”
屈方宁看他一笑,道:“那又如何?”
苏音微微一怔,便知端的:“柳狐巴不得他们斗个你死我活,自然不会向千叶通风报信。即便说了,也只被看作挑拨离间之计。”想通此节,喜不自胜,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罗天宇、周世峰见大事将成,均喜慰无限。屈方宁与苏音相对坐了,便低声商议如何对付哈gān达日。苏音道:“你再造一封伪信,仍命人假扮鬼军,将他赚入网中,如法pào制。”
屈方宁摇了摇头,道:“他从太原私自动兵,那是杀头灭族的死罪。南朝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瞒得到几时?等文僖之流一本参上去,便是自身难保。现在只望我爹、舅舅他们劝得赵延回心转意,莫负了咱们这十多年的心血。”
冯女英从他进房起,便大喇喇在他chuáng上枕臂而卧,从始至终闭目养神,似乎对他们讨论之事漠不关心。直到屈方宁说起哈gān达日如今在东线驻军,才懒洋洋cha口道:“此人离克尔索斯城不过百里,引那甚么车将军与他打上一场,不就完事了?”
苏音听他口吻轻佻,微有不悦,道:“如何引得?”
屈方宁随之道:“车宝赤贪杯无能,却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不是哈gān达日对手,纵然兵力倍之,也不敢贸然出战。”
冯女英打个哈欠,倦道:“直说让他送死,他自然不肯。我看今天这位努统领一脸yín相,与姓车的大有同嫖之谊。不如我来假扮了他,去做个撩斗局罢。这般好色之徒,我扮起来正是得心应手,本色流露。”
几人听了这异想天开的主意,相顾之下,均觉大有可行。苏音拊掌道:“从huáng元帅手下借几百人,应非难事。他伪造的那批鬼军军服,也未曾用完。我先一步赶去哈gān达日军中,打消他心中疑虑。只要冯兄弟这边接应到位,多半便能成事。”
屈方宁见他三人脸上皆有兴奋之色,眉心一蹙,道:“不行。”
苏音诧道:“怎地?”
屈方宁向冯女英微一示意,道:“事成之后,如何全身而退?”又正色道:“莫说别人,就是杨大哥你,也该多为自己考虑。只要有一线生机,便不该自断后路。就算你二人武功盖世,身在乱军之中,又有甚么用处?”
苏音微微点头,便不再说了。四人重新商议,一时竟无良策。
忽闻门外亲兵呼喝,屈方宁让房中人隐匿身形,推门看时,只见几名亲兵押着一人,推到他面前跪下。
屈方宁见是那名怯生生的赤脚少女,斥道:“你来做甚?”
那少女似被人梳洗过,换了一身薄透纱衣,衣下肌肤隐约可见,一对小小rǔ头冻得凸了起来。一边脸颊微微红肿,目中含泪,手中捧着一只汤碗,颤声道:“奉努……努大人之命,给大人……送解酒汤。”
她先前被亲兵推搡了几下,碗中药汤早已泼散在地。屈方宁一心打发她走,一手接过,便挥手示意她回去复命。
那少女却不起身,啜泣道:“努大人……努大人还叫奴婢……”一句话始终说不出口,急得泪水双流,又动手解自己胸前衣扣。
屈方宁大为皱眉,见一gān亲兵皆有揶揄之色,即道:“知道了。”命那少女打一盆热水来,回头便打个眼色,让四人从窗台出去。冯女英最后走时,那少女已在外轻轻叩门了。屈方宁见他向自己眯眼一笑,还道他要说什么轻薄之语,谁想冯女英一手攀住窗沿,回头道:“苏大人一向心狠手辣,对我却是qíng意绵长。我只多嘴一句:你今天舍不得我,只怕以后南朝千千万万少女,个个跟她一样下场。”
屈方宁全身一震,竟不能开口。次日一大清早,便召集四人,定下假扮之计。冯女英潜入努桑哈帐中,模仿他一举一动。到第三日上,举止神态已极为相似。声音虽有些不像,吃些gānròu烧酒,做出嘶哑之态,也就差相仿佛了。最后戴上人皮面具,结起发辫,竟与努桑哈全然无二。如非朝夕相对,瞧不出半分破绽。屈方宁为保万无一失,谎称与人打赌,让车卞将努桑哈随身佩剑盗来。huáng惟松闻说大计,派来三百将士,藏匿行迹,在途中等候。苏音取了屈方宁书信,便先一步去了。冯女英比他稍晚,算来最迟二十一日,也该动身了。临行前夜,屈方宁亲往他帐中,物事皆在,却不见人。出了帐门,依稀见雪坡上有个人影,过去看时,只余几个脚印。忽然后颈一凉,被人chuī了口气。努桑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屈将军,这么晚出来踏雪幽会,好兴致啊?”
屈方宁转过头来,只见那“努桑哈”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这易容功夫也当真了得,他明知皮相是假,也不禁心有余悸,怪道:“戴这死人皮作甚?”
冯女英笑道:“好罢,知道你爱看我些,也不必这么凶巴巴的。”除下脸上人皮,便招呼屈方宁在一处gān雪上坐了。见他将人皮翻来覆去地看,在旁道:“这老蛮子一张脸,着实不如我风流俊俏。你不看我,却看他怎么?”
屈方宁闻言,抬眼打量他一番,道:“我看你不透。”
冯女英似笑非笑道:“没甚么看不透的。古语云:‘贞妇失节,不如老jì从良。’我改邪归正,一心学好,你不说些温言软语,说不定我一个后悔,又踏上了烟花老路。”
屈方宁失笑道:“你也要从良么?”
冯女英长长叹口气,道:“从小私塾先生便谆谆教诲,学要好伴,居要好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真一字不假。我从前结jiāo的尽是些色中饿鬼,天地万物,不过拴在一条jī巴上,将甚么礼义廉耻,仁义道德,看得狗屎也不如。如今在你们之间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也沾了一身假道学气。现在回头一望,只觉从前行径实在不怎么光彩,只盼着后半截儿体面些。……你笑什么?”
屈方宁止笑道:“我在想薛师父那般bào烈xing子,却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想到回伯,心中陡然一酸。
冯女英见他脸色有异,嘿然一笑,道:“她老人家收了我,每天与人打架斗殴,qiáng身健体,有甚么不好?”忽而五指轻拂,在他面颊前一晃而过,随即摊开手来,只见掌中躺着一枚红宝石耳环。只听他笑道:“师父若不是喜欢我,也教不出这么俊的功夫。”
屈方宁举手一摸,耳环果然少了一枚。遂笑道:“小偷小摸,算什么狗屁功夫了?”一指他腰间,道:“等你回来时,将这佩剑原原本本jiāo还给我,我便认你有几分真本事。”见时辰已经不早,便催他起身。
冯女英懒懒应了一声,起身拍了拍衣上雪,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忽回头道:“苏大人。”
屈方宁抬起头来。只见雪光荧荧,冯女英面上含笑,向他道:“谢先生曾说,你想要一生安乐,现在这个qíng人,是万万要不得。不过以我之见,你爱他当真爱得紧。这一世如不同他一起,只怕再也不会快活。苏大人,你这么聪明,别让自己后悔。”
屈方宁惊愕之下,只觉一阵不祥预感流遍全身,眼望着他,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冯女英看了他片刻,展颜一笑,道:“幸好冯某天生不好男色,不然被你这么看着,哪里还舍得走?”拍拍腰间佩剑,道:“此物必完璧归赵。”扬了扬手,转身走了。
当年乌兰军重编时,屈方宁花了无数心血,将边陲小族战俘收录帐下,对其中机敏可信者着意笼络,养出一批忠心耿耿之士。此次冯女英孤身受命,亦派得有随行者。次日午后,便传来探报:“已与五百人途中会合。”再四日,又报:“冯大人已顺利入城。车将军外出未归,城中只有车小将军坐镇。幸得冯大人所料周全,从绵云道中掳掠了数名女子,一并带往城中。车将军闻讯大喜,已经连夜赶回了。”
屈方宁此刻忧心如焚,闻言却也有些好笑:“huáng惟松好好一支忠勇之师,误跟了这无行làng子,尽gān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探子道:“冯大人还让我转告将军,说他也是被bī无奈,才出此下下之策。又说他平日手段温柔,绝不是这般不怜香惜玉之人。”
屈方宁啐道:“老子问他了么?”想到他既有余裕说俏皮话,可见境况并不十分险恶,心下稍安。再听报时,车宝赤已回城设宴,与冯女英喝成一团。他忙问:“可露了甚么破绽不曾?”探子道:“车将军与冯大人饮酒甚欢。冯大人频频向他附耳低语,酒过三巡,更是勾肩抱背,亲密无间。”
屈方宁心中一乐:“他生平御女无数,想来是有些独得之秘。车宝赤好色如命,听了岂有不爱的?”果然不日便传来喜讯:“车将军召集万余人马,意气洋洋,趾高气昂,高喊‘活捉狗王子’,与冯大人一并往克尔索斯山去了。”
几人听见妙计得售,无不欢悦。然而往后数日,音信断绝,再无一人前来。到二十九日上,忽闻讯报:“huáng元帅昨夜重创柳狐,将他手下图门乌热等一举铲除。”罗天宇等喜极而泣,王六更掏出一坛酒来,说首战告捷,须好好庆贺一番。周世峰见屈方宁忧色未除,道:“待冯、杨二位兄弟事成归来,再一并庆贺不迟。”
王六最会瞧人眼色,闻言忙道:“捕头大人教训得极是。小人见过冯公子飞檐走壁的功夫,那脚下连个影子也没有,一霎眼就不见人了。他还跟小人说,二位当年在六扇门中,也算数一数二的高手了。眼睁睁看着他采……那个……多年,连他一片衣角也摸不到。这话固然有点不尽不实,不过依小人之见,他老人家逃命的本事当真不坏,逃得出京城小姐的绣楼香闺,也逃得出臭兵油子的长枪短棒……”
屈方宁心道:“只怕没这么容易。”挥了挥手,让他几个散了。
足足过了六天,才有探报传来,说苏音负伤极重,现身城外某处。屈方宁忙赶去时,只见他满身是血,一条伤腿肿胀得不成模样,背上刀口深可见骨,万幸xing命无碍。见了屈方宁,jīng神略振,道:“哈gān达日信不过柳狐,命我随行左右。冯兄弟那边一切顺利……二十九日清晨,两军迎面相遇,车宝赤被踩成ròu泥,哈gān达日胸口中了一刀,也是死多活少。”说到此处,激动难抑,一阵大咳。
屈方宁见他伤重,怕他耗了力气,喂了他一口水,示意他不必再说。身旁几人一起上前,将他抬上软轿。
苏音咳嗽稍定,眼望屈方宁,喉头微微一动,道:“冯兄弟将一物jiāo予我带回。”说着,便向腰下摸索。
屈方宁将他手臂放回,缓缓从他腰间抽出一物。只见血色宛然,正是努桑哈那把随身佩剑。
苏音低声道:“他……为打消车宝赤疑虑,请命为先锋。jiāo战伊始,以自身为饵,诱使秋蒐军前行。还试图混淆两军视线,直到中途才被人发觉……最后身中数箭,还飞身将车宝赤踢下马背,笑道:‘老车,你这下可上了当了!’”
罗、周二人听见他如此义勇,均感敬佩,都不由流下泪来。王六在旁劝了几句,心道:“苏大人又要大哭一场。”看屈方宁时,却见他神色一无所动,只说了句:“我便知道他没打算再回来。”将佩剑收入怀中,命二人抬苏音回城。
王六与他相识一年有余,深知这位苏大人xingqíng,此时不禁大感意外:“他平日遇上一点小事,动不动眼眶通红。这冯公子平时跟他黏黏糊糊,如今命也丢了,他却舍不得哭了!”
克尔索斯山一役,双方死伤极其惨重。车宝赤当场丧命,哈gān达日重伤不愈,未及与柳狐会合,已经命归huáng泉。安代王听闻车宝赤死讯,痛心愤怒之极,不顾群臣反对,召集帐下二十万驻军,亲征毕罗。三月中旬,他那顶金光璀璨的华盖,便在众人环拥下,浩浩dàngdàng开入孔雀城。十二州驻军将领,自御剑以下,全数赶往城中,迎接国君大驾。车唯远在克尔索斯城,既伤心父亲惨死,又忙于收拾残军,比安代王还迟来一步。安代王一见他,顿时失控,几步迎上前去,一把搂入怀中。连叫“可怜,可怜!”车唯也跪在他面前,放声大哭。安代王指天咒日,要踏平苏颂王宫,为他父亲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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