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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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亭郁哑了口,半晌,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们都是长辈,我父亲很尊敬的……”
屈方宁道:“你是你,又不是你父亲。”
小亭郁被吓着似的飞快抬头,不认识般盯了他半天:“我父亲说……”
屈方宁道:“从前亭西将军让你读兵训,下军营找人,你总是寻个空隙就跑出去了,拉着我放风筝,还叫我打灰毛老鼠给你看。”
小亭郁气馁地低下头,手指捻着帛书的卷边。许久才说:“方宁,我根本做不了将军。”
屈方宁点头道:“要是每天被人bī着背书,议事的时候在一边当个摆设,一想到要上点将台,就跟你现在似的……那是做不了。”
他看向小亭郁,嘴角微微一抿:“你要是不想这么过一辈子,我倒是有个主意。”
次日清晨,漫天雾霾。
láng曲山下,数万将士队列俨然。点将台状如蚌贝,两侧索道漆黑如墨,悬空凌越山涧。台前是百级黑色长梯,西军高层分列两旁,身着礼服,气势凛然。中央一张黑色主座,披一张白缎椅披,逶迤至梯级之下,表示主帅新丧。
小亭郁一见那微微摇晃的索道,脸色更白了几分,就此踟蹰不前。虎头绳还未开口劝说,屈方宁不由分说,径自推着他上前。
小亭郁身在半空,摇摇dàngdàng,足底发酸,心里发虚,恨不得立即逃去。屈方宁安抚地按了按他手背,将他推至主座前。
哈丹越众而出,环视台下将士,提声道:“众儿郎!”
台下bào喝:“呔!”
小亭郁身处千万道目光之下,早已如坐针毡。没提防这雷霆万钧的一声炸响,骇得全身一颤,差点从轮椅上掉下来。
屈方宁不着痕迹地扶他坐正,与他jiāo换一个眼神。小亭郁满心退缩,有点可怜地看着他。屈方宁坚定地摇摇头,又向台下一努嘴,示意“你没有退路了。”
哈丹的发言简短有力,继而对主帅之殇深表悼念,右手抚胸,闭目而立,台下将士亦随之抚胸肃立。
小亭郁惊惧之qíng稍定,见众人为父亲默哀,想到父亲平日对自己的爱护,眼圈儿不禁一红。
只见哈丹微一旋身,让出小亭郁身形,肃然道:“军中不可一日无主!这位少年将军,就是老将军独生爱子,我军新任大将!”
众将士单膝点地,手执兵刃,齐声怒吼:“主帅!”
哈丹向他做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小亭郁紧张之qíng溢于言表,也学着他环视一圈,喉咙口似被棉花阻塞,浑身不畅,掩饰般清了清嗓子。
这点将台位置经过jīng心选择,背后凹坳有极佳扩音效果,他这么一咳,山鸣谷应,满耳飘dàng的皆是回声。
他心中一慌,更是加了倍的紧张,控制不住地一阵狂咳,每一声都被无限送至远方。
台下将士堪称训练有素,姿势神色,殊无变化。梯级上站立的将领,已经有几个脸色古怪了。
小亭郁无地自容,嘴唇咬得泛白。肩头一阵温暖,继而屈方宁蹲了下来,看着他做了个口型“别害怕!“他眼中充满温柔鼓励之意,小亭郁心中也渐渐平静,向他一点头,旋即面向台下将士,开口道:“我是小亭郁,今年……十六岁。”
台下寂然无声。
小亭郁压在扶手上的拳头不停颤抖,声音也微微颤着:“如你们所见,我双腿残疾,行动不便,不能身先士卒,也不能冲锋陷阵。即使……如此,我仍愿与你们共同浴血,共同胜利!我已经失去了双腿,失去了父亲,绝不能再失去你们!”
他中气不足,声音微弱,这番本该慷慨激昂的陈辞,说得气势全无。只是语气亲和,感qíng真挚,台下将士神色中,对他的亲切之意明显多了几分。
小亭郁受到鼓舞,忙回望屈方宁一眼,见他向自己悄悄伸了个拇指,心中一宽,声音也提高一些:“借今日之聚,我有两件事跟大家宣布。”
他仰视头顶大旗,低声道:“我父亲是一位出色的将领,一位不朽的英杰。他仁义忠信,以身殉国,是我一生学之不尽的榜样。他生前常对我说:一个人ròu体或可轻易腐朽,灵魂却能永存。我想……我父亲的英灵,已经永远活在大家心里了。与其三军缟素,不如振奋jīng神,用往后的千千万万场胜利,做最好的祭奠!”
他摘下臂上白纱,赫然向地下掷去:“第一件:除孝!”
屈方宁双臂一振,将主座白缎高高掀起,抛至黑色梯级之下,好似一片巨大断翼。台下将士亦为所动,纷纷解下黑绉白纱,投掷于地。
哈丹脸上肌ròu一颤,上前yù开言,冶炼营营长在旁拉了他一下,使个眼色。哈丹脸色恚然,一把扯下白纱。
三军除下缟素,虎头绳换升一面新旗。淡青色忍冬标帜在山风中傲然飘扬,众将士英姿焕发,面貌焕然一新。
小亭郁拳头紧了紧,继道:“我父亲自永乐元年建军,发展壮大至今日,军中共计十二营,由二十四名正副统领主事;每营六个千人队,由十二名千人队队长负责。这九十六位将领,为西军贡献的勇敢与才智,令人肃然起敬。我会记住你们的功劳!我宣布,从今天起,你们……”
他顿了顿,一缕鲜血从指fèng中泌出。
“……全部撤职。”
台下一片哗然。哈丹第一个冲了出来,满脸怒容:“你……胡闹!”
小亭郁向后一退,qiáng忍惧意,向台下道:“新的九十六位将领,将由台下诸位商议选出。超过三十名士兵提名者,皆可参选!最终正副二职,由支持者最多之人担当!定夺之日,我亲自监督。半年之内,我将与之食宿与共,一一考察,合格者方能继任。原先任职者,亦可参与其中。”
众人第一次听闻这么别开生面的选举之法,一时议论纷纷。
哈丹气得花白眉毛直颤,满头银珠抖得哗哗乱响:“无稽之谈!千百年来,统兵人才,皆是主帅一手提拔,岂容你这么乱来!这么不三不四的法子,选出的无非是哗众取宠之徒!”
小亭郁昨天背得烂熟之物终于派上用场:“哈丹伯伯,选拔将领,有四辨九验,七择七观。您尚未见面,怎知……一定就是哗众取宠之徒?”
哈丹一口气差点噎在喉咙里,踉跄了一下,指着他的手青筋bào起:“你……居然这么跟我说话?我昨天是怎么教你的?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怎地……忽然xingqíng大变?你父亲在天有灵,见你如此糟践他的心血,该如何痛心!”
小亭郁听他提起亡父,心中一凛,便不敢再答。见屈方宁紧急地凝视他,做了几个口型,心知成败在此一举,硬着头皮道:“现在……我是主帅,我的命令,请您……请你服从。”
哈丹置若罔闻,挥手止道:“小将军初当大任,少年心xing,难免口出惊世骇俗之言。胡言乱语,做不得数!”
小亭郁道:“哈丹伯伯,我是认真说的。”
哈丹面朝台下,打断道:“……一切依照旧制,人员并无变迁。众儿郎安心!”
众人有惊诧莫名者,有长吁一口气者,也有颇为失望者,更多的是面露疑色,窃窃私语。
小亭郁外表温和,其实内心颇有执拗之处。亭西将军命他勤习兵法,因他心中不喜,多年间始终不肯修习,家中也无可奈何。哈丹若是态度平和,详列利害,他心中惴惴,指不定一个犯怯,就乖乖顺从了。但他如此粗bào地反对,喧宾夺主,小亭郁xing子一上来,也就不愿相让了。当即声音一沉,道:“哈丹伯伯,改动师律,不遵禁训,言语喧哗,态度轻慢,谓之何罪?”
哈丹怒发冲冠,咆哮道:“乱军之罪!如何?你敢拿我?”
一旁图勒等人见二人冲突激烈,连忙上前劝说。哈丹一把摔开,怒道:“亭西将军一生英雄,却留下这么个扶不起的废物!”复又指向小亭郁鼻尖,骂道:“老子跟随你父亲之时,你他妈还在吃奶!你父亲对我尚且客客气气,你算个什么东西!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
一片喧乱之中,一支黑沉沉的弩箭木匣,缓缓对准了他双眼。
哈丹的声音陡然断裂,怒极而笑:“孩子,你……试试看?”
小亭郁手指僵硬,触在冰冷的机关浮钮上,腰背轻轻颤抖。
屈方宁覆着他膝盖,无声地说:“小将军,当断则断。”
小亭郁牙齿深深咬破下嘴唇,鲜血汩汩冒出,终于狠心一闭眼,手指陷入浮钮。
只见一道沉重黑光轰然飞出,后座力令小亭郁的轮椅都震退几步!
众人尚在拉扯劝慰,一蓬血雾炸开,哈丹整个头颅赫然已离身飞起!
那张纯白的缎子上,滚落了小半边头颅。花白的发辫上沾满粉红色脑浆,血染的银珠犹自响了几声。
天地间一片死寂,渐渐稀薄的白雾被冷冽的山风chuī散。
小亭郁生平第一次杀人,眼前好似蒙上一层血膜,一股异样腥气冲入鼻端,胃中升腾起一阵熟悉的呕吐感,脸色白得泛青。
屈方宁将他手中弩箭匣取走,随之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指。
小亭郁知觉渐复,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他向台下明显开始散发出惧意的将士,木然开口:“都统哈丹,言行僭越,以乱军之罪,就地处决。”
屈方宁退回索道下,目视láng曲山上第一线如火的金光,照在哈丹残缺的尸身上。
当夜议事大帐,西军一众将领jiāo头接耳,小声议论。小亭郁轮椅推入之时,所有人注意力皆集中他一人身上,几个原本勾肩搭背坐着的,也忙站了起来。
屈方宁打下帘幕,嘴角一抿,走向忍冬大旗高高飘扬的主帐。
往后多日,将领选拔、军职异动、哈丹事件善后,种种军务纷至沓来。小亭郁一反从前孱弱秀丽之姿,日夜往返奔波于军营主帐间,轮椅辙印在盛夏的黑泥间留下了两条长长痕迹。屈方宁见他商议军务,往往一谈就到深夜,劝之无用,只得唤桑舌煮参汤送来。小亭郁正与冶炼营几名工匠说着甚么,也不看来人,随手接过,咂了两口,继续指点图纸上某一处。
桑舌退出帐外,茫然道:“小亭郁哥哥,似乎有点儿变了。”
屈方宁倚靠帐门一侧,也看着帐内,微微一笑:“是啊,人都是会变的。”
待工匠唯唯诺诺告辞,小亭郁随之出帐,面色十分不悦:“这帮人蠢牛木马,一般的不知变通!”
屈方宁一举手中药盅:“喝了这个顺顺气,攒点力气再骂人罢。”
小亭郁喝了两口,远望无垠糙原。四籁俱静,唯有夏虫长鸣之声。
他缓缓抚摸扶手上的明珠,目光空空,声音也暗了下去:“我这么对哈丹伯伯,是对了,还是……错了?我这几天整夜都睡不着,一闭眼,他就……血淋淋的出现在我眼前,一遍又一遍。小时候,他还喂我吃过杏仁糖……”
屈方宁握住他的手:“没有,你做的很对。老将军让他辅佐你,帮助你,他却从未给予你一点点尊重。他无意将你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他只想要一个坐在主座上,乖乖听话的小傀儡。”
小亭郁望了他许久,哀恸之色渐渐褪去,眼中似有微光泛起:“方宁,谢谢你。我真的……很感激你。”
屈方宁回以一个真挚的笑容:“别这么说。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小亭郁紧紧回握他的手,许久才松开。
鬼城。
御剑练罢枪,雪白绸衣半湿,随意搭在肩头。听屈方宁煞有介事地报告完毕,坐回chuáng沿,扯着衣服擦起了汗。
屈方宁立刻跟着追进来:“诶!”
御剑道:“诶什么?”
屈方宁眼睛亮晶晶的,几乎扑到他大腿上:“我的法子怎么样?厉不厉害?”
御剑眉弓蹙了一下,道:“第一条稍嫌做作,第二条cao之过急了。哈丹……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人才,四平八稳而已,杀了就杀了吧。总而言之一句话,小孩子,过家家。”
屈方宁被他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一下就蔫了。御剑把他拉向自己:“小亭郁这个xing子,大刀阔斧整顿一番,也算是……对症下药。只是治军不同于其他,仁智勇信,无一不可缺。一味bào力威慑,时间长了,终是不能服众。”
屈方宁沉思着点点头:“那我再去跟他说说,免得他杀上了瘾头,天天要杀……”
御剑拉着他不动:“急什么?明天再说。过来,陪陪我。”拍了拍大腿。
屈方宁矜持了没一眨眼,就大方地坐了上去,靠在他赤luǒ的肩头,手抱着他健硕的腰。
御剑托着他的背,从膝弯揽抱他的腿,让他整个人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再说?”
屈方宁笑出声来,二人目光相接,御剑低下头,亲他的唇。
屈方宁眯着眼睛,享受地dàng了dàng腿,足踝上金铃儿响了几声。
御剑跟他分开,看了一眼:“怎么还戴着这个。”
屈方宁在他怀里磨蹭着:“以前当奴隶的时候,一天到晚想扯下来。现在自由了,倒是不着急摘了。”
御剑把他绷直的小腿带过来:“自由了?”粗糙的手裹住他秀丽的足弓,指腹硬茧擦过他脚心:“再想想?”
屈方宁整条腿顿时苏麻入骨,连膝盖都抖了起来,笑得全身乱颤,立刻改口:“主人!主人!我错了。我是你的奴隶,什么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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