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面具下的眼神微微一动,道:“不忙。”握着他的手摩挲片刻,重新合拢在手中,仔细端详。
屈方宁平日练箭从不懈怠,一天扳弦总有千次,右手食中二指扭曲变形,自己也知道不太好看。此刻一落在御剑手里,立马就挣扎起来,把手使劲往回抽。
御剑道:“跑什么?”
屈方宁一听他的声音,脸就发起热来。御剑白天与人jiāo谈,声音都是森严冷峻,教人一听就要生出敬畏之心。只有晚上与他独处之时,才会用这么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伴随而来的,多半还有qiáng硬的顶入和有力的抽cha。征途之中禁yù已久,此际一听他开口,脚不禁有些发软,嗯了一声,还是把手藏到了背后:“不好看。”
御剑笑了一声,似有话与他讲,开口却是接了之前的话题:“狐狸还改得了本xing?”
七月初,盟军抵达白石迷宫边缘,暂驻扎营。毕罗此次助阵,大大下了一番本钱;除了柳狐之外,更派出三位鼎鼎大名的武将:帖木儿日巴赫、布哈斯赫、斯钦布赫,人称“天山三赫”。毕罗王阿斯尔曾盛赞道:“如将吾国以巨人比之,则柳狐为头脑,三赫为铁臂,智勇相契,无往不利!”这三位赫将军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身着褐红、赤金、桂蓝三色军服,往军前一立马,真是好看煞人。到了御剑手里,却全没有用武之地,每日尽被使唤着做些押后运粮的琐杂事,一个个闲得怒气冲冲,看御剑的眼神全带着火星,只差没叫柳狐下咒法了。
柳狐倒也沉得住气,温声好语,善加安抚。直到飞马报回大叔般亲征消息,御剑连夜召开作战会议,将散时他才不紧不慢提了一句:后备营里那几位铁臂将军,您这是忘了呢还是忘了呢?眼见着都要生锈啦,统帅大人也拿出来打打蜡、擦点油吧!
御剑比他还不紧不慢,足足晾了他一盏茶工夫,才道自己杂务缠身,不能顾虑周全;又笑称柳狐将军要是不满如此这般,自行为战,也无人阻拦。
柳狐连连叹气,失望道:“听人说,鬼王将军的胸怀就像天空一样开阔,原来……不过以讹传讹,坐井观天罢了。噢,这是南朝的典故,在下学问浅薄,不知用得是否妥帖,得罪莫怪。”
御剑含笑道:“哪里,用得再妥当也没有。坐井观天者,曰天小,实非天小,心窄而已。”又云:“其实柳狐将军深谋远虑,我一向是很佩服的。这统帅之位,原也非我所愿。只消阁下点一点头,拱手相让也无不可。”
柳狐眉角一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知将军想让在下如何点一点头?”
御剑也睨着他笑:“就在必王子向贵国乌兰朵公主求婚之时如何?”
柳狐打个哈哈,道:“将军真是趣人。国事要紧,小儿女的qíng思,还是容后再谈罢。”
御剑目送他背影离去,哼笑一声。屈方宁久在千叶,对必王子苦恋这位美丽公主的轶闻知之甚详,听了个似懂非懂,好奇道:“将军,他为什么不肯答允这门亲事?”
御剑嘲道:“奇货可居,自然要坐地起价了。其实结此姻亲,对两方都是利大于弊。老狐狸恃美而挟,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了。”
屈方宁忽发奇想,猜测道:“是不是必王子不中他的意,想把公主嫁给……你?”
御剑大笑,在他屁股上打了一记:“亏你想得出来!老子成什么了?”顺手揽住了他,往身上摇不倒翁似的压了压:“他就是想嫁,我也不能娶啊。”
屈方宁明知故问道:“为什么呀?”
御剑把他军服下纤瘦的腰抱向自己,语气甚为正经:“因为我gān我儿子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一旁盯着看。”
屈方宁的眼角眼睁睁看着就红了,整个脸都埋他肩上了。御剑碰了碰他乌黑的鬓发,打趣道:“怎么,又嫌热了?”
屈方宁闷声闷气地说:“你别碰我的耳朵,我快站不起来了。”
御剑声音低哑下来:“哦?是腿软了?还是……”在他下体一按,“这里硬了?”
屈方宁给他一碰,腿间半硬,眼睛浮起一层水气。御剑却不给他碰完,潦糙地摸了两把,就在他屁股上催促地拍了拍,鸣金收兵了。见他眼神生动地瞪着自己,道:“柳老狐狸最会生疑,先忍几天,嗯?”
屈方宁很不高兴,砰砰砰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埋怨道:“咱们就跟偷qíng似的!”
御剑笑骂道:“满口怪话。谁教你的?都jiāo了些什么坏朋友!”给他理了一下歪掉的腰带,放他出去了。
不日间,探子来报:前方发现扎伊王军小股兵力,似是前锋营前来探路,一支队伍不足千人。巴达玛乍获敌qíng,满面yīn鸷,一语不发,径自率领一万人前去,牛刀杀jī,将王军前锋营千余士兵悉数剁成ròu酱,只留下一名百夫长,命其将几百血淋淋人头送回大叔般面前。不料这百夫长颇为硬气,对亲王手中卷刃金刀一无所惧,敞胸瞪视,大声道:“亲王,大王有负人伦,尚属家事;你谋反叛逆,祸殃一国!我等今日为国而死,比你个国贼荣耀千倍!”手腕一翻,将一节断骨cha入自己喉咙。
巴达玛持刀的手一阵发白,喉中嘶嘶有声,神色似号哭又似大笑:“国贼……国贼……哈哈哈!”忽然一把扯去身上软铠,露出疤痕累累的胸膛,嘶吼道:“我从成年起就替他四处征战,出生入死,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没有我,他就没有今天!如今我只想夺回我的妻子,却成了……人人唾骂的国贼了!”怒满胸臆,竟不可遏,啌然一折,金刀断为两截。
御剑听报赶到,在旁淡淡道:“帝王无家事,亲王襄举义兵,于国于礼无亏。”
柳狐也在旁助兴:“亲王冲冠一怒为红颜,正是我辈xingqíng中人的典范。非至qíng至xing之人,何能治至圣至德之国?”
巴达玛嘿然无语,率兵回营。临了回望那百夫长尸身一眼,喉头一动,抛下两个字:“厚葬。”
当日盟军进入迷宫,在一片空地上落灶扎营。白石迷宫地势平坦,地貌诡诘,白沙满地,粗粝难行;成千上万风化巨石林立地面,或如倒悬钟rǔ,或如飞来huáng钟,或如石山九孔,或如华表斑驳。十余万大军分队而入,拥挤不堪,寸步维艰。屈方宁在高天糙原之间野惯了的,这一路窝窝囊囊跟人挤在一起,真是说不出的憋闷难受。一到日落,立刻挑中一块崎岖的巨石,背着他的一匣子石榴,爬上去chuī风去了。
这风也没甚么温凉水润之感,反而带着一股风沙磨砺的燥意。他在石顶坐了一会儿,衣服上都落了一层细细的白沙。怕石榴落灰,把冰鉴的铜盖子小心地合上了。见远处营地前一片空旷,巴达玛亲王正独自坐在火边出神,也不禁以手支颐,学着他的模样屈起一膝,心想:“他在想甚么呢?”
冷不防察觉有人在旁,顺着一看,御剑正在下面看着他,军服钮扣半解,两边雪白的袖子挽了几折,健壮的胸膛与手臂一览无余。见他呆呆地往下看,唤道:“属猴子的,又在gān什么?”
屈方宁挠了挠耳朵,呆道:“……chuī风。”
御剑笑了一声,从他背后走了上来,膝盖顶一下他的背:“过去点。”
屈方宁忙向旁一让,让他紧靠着自己坐下。这石头上也不太宽敞,坐两个人颇为勉qiáng。御剑两条长腿简直无处可放,索xingjiāo叠着悬空了。
屈方宁又歪过去一点,把两个腿平平整整的放好。虽则如此,看起来还是个猴子上山的模样。御剑的坐姿比他散漫随意得多,但胜在气势bī人,一坐下去,这石头俨然就成了他的帝国。
屈方宁好不容易稳住自己,见他肩章和铠甲都卸了,好奇道:“将军,你今天不用议事么?”
御剑道:“嗯。陪你一会。”
屈方宁耳朵一热,小声哦了一声。只是千百双眼睛巡顾之下,也不能有什么动作,只贴着他手臂坐着,扯几句没要紧的闲谈罢了。这风太过gān燥,少顷唇gān舌苦,遂把手伸进冰鉴,拿起石榴来吃了。
御剑见他吃得嘴唇鲜红,手上白气直冒,有些好笑:“也给我吃一个。”
屈方宁自结识他起,从没见过他吃过甚么点心小食,至于带壳的、要吐核的瓜籽水果,就更不消说了,简直连想都无从想起!闻言登时一阵慌忙,挑了一颗指肚大小的大籽,用指尖很慎重地拣起来,见他没有要接的意思,稍微侧了个身,喂进他嘴里。
手还没撤出来,指腹一热,已被御剑含在齿间,舌尖顶了一顶,咬了一口才放开。他整个手就跟火燎似的一阵麻热,掩饰般放回自己腿上,眼睛也不敢看他:“我的手不能吃。”
御剑左手一舒,半抱着他,声音低沉:“哦?哪儿能吃?”
他在征途中有多把持得住,屈方宁是再明白也没有,不愿意自取其rǔ,挑衅地回视他:“……哪儿都行。”
御剑银面具下的眼睛多了点笑意,把他收紧一些,道:“今天早些时候,你带兵过亥宫,驻马催促之时,可有甚么发现?”
白石迷宫照太yīn历十二地支分为十二轮,层层巨石排列不定,宛如年轮递进,亥宫是最外一重。屈方宁听他考较眼力,不敢大意,凝目沉思片刻,迟疑道:“柳老狐狸故意殿后,且向西北方频频张望,莫非……”见御剑神色不对,便讪讪住嘴不说了。
御剑在他背上怜惜地摩挲一下,看着他笑道:“大哥在跟你调qíng,别这么认真。”
屈方宁小小地哼了一声,往他身上不着痕迹地靠了靠:“你又在看我?”
御剑嘴角一动,道:“听见你在马上大声训斥,催人快点跟上。老子一听你那个拖长的尾音,……”在他耳朵上轻轻一擦,哑声道:“当场就硬了。”
屈方宁全身一苏,几乎坐之不住,有心瞪他一眼,眼角已经红透了。
御剑最乐意看他这个发作不出的动qíng模样,故意又去逗他:“石榴再给我一个?”
屈方宁鼓着脸,才把手伸进去,只觉脚下目光炯炯,柳狐广袖大袍,衣袂飘飘地来到二人所在巨石下,一双狐狸眼睛正落在御剑抱在他腰上的手臂上,口中谦恭道:“将军,我替自己请一份使命。”
他老人家主动请缨,自然非同小可。两名侍卫跪在地下,手捧折页地图,高高托起。柳狐由此到彼,潇洒舒袖,风度翩翩地指出可疑之处。御剑危坐不动,居高粗略一扫,即道:“西北夹道隐蔽,易于藏匿突袭,我亦有此虑。明日午时从三风林过酉宫重地,少不得有一场恶战。我分身无暇,善察险阻之事,就烦赖柳狐将军了。”
柳狐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屈方宁:“将军言重了,此分内事耳。只是在下年老体衰,风中残烛,还望将军不吝拨赐一二武将,如遇伏jian,也不致束手无策。”
他年纪不到四十,平日保养得宜,面皮红润,只眼角略有细纹。屈方宁听他自称“年老体衰”,几乎当场笑了出来。
御剑淡淡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一笑:“既如此,就让我们屈队长随你同去罢。”
柳狐佯讶道:“怎敢惊动将军的……爱将?”
御剑立即接口:“将军如有顾虑——”
柳狐吃过他这个亏,连忙接话:“屈队长少年英武,在下在其蓝之时就深为歆慕。统帅即然发话,届时就多多仰仗了。”向屈方宁颔首一笑,十分雅致有礼。
屈方宁也忙躬身回礼,口中道:“不敢。末将年轻识浅,如有不周当处,还望柳狐将军海量汪涵。”
柳狐笑眯眯道:“与屈队长共事,最是令人期待。”打个响指,地图收叠为一册,只有寻常书本大小。他随手一拢,收入袖口,就此告辞。
第37章 飞羽
白石迷宫玲珑七窍,西北夹道更是百转千回。屈方宁率chūn日营二百jīng锐布查两翼,柳狐悠然骑行军前,摇头晃脑,神气闲定,简直随时要开嗓放声,唱出一支真神赐福的咒曲。
探子来回巡报,也不见他怎么热心,一双眼睛只在屈方宁身上、脸上扫来扫去,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嘴边始终泛着一抹似笑非笑之意。
屈方宁bào露在他目光下,背心凉飕飕的很是难受,只觉他活脱脱就是一条花冠子大蛇,自己就是只被盯上的青蛙!他生平最怕者有二,一是他那铁胆御史的爹,二是已死的屈沙尔吾王爷。在这二人面前,只觉自己渺小而愚昧,一切手段都上不了台面。眼见柳狐即将后来居上,心中颇为抗拒,一夹追风马腹,向旁边让了让。
柳狐偏偏要同他来搭讪,从他的坐骑入手,把他全身上下数得着的物事一通夸赞,句句点到即止,既不特别ròu麻,又恰到好处地表明了倾慕之qíng。末了又大发感叹,说糙原有英雄子弟如斯,他们几个老东西早该退位让贤了。又道屈队长何日晋升为鬼军主帅,他老人家是一定要前去送礼道贺的。
前文暗表,柳狐是王室祭司出身,于千万人前祝祷施法,视若等闲;一举一动翩翩如神仙,嗓音更是醇厚优美,蛊惑人心。常人听了他这么一番马屁,早就飘飘然不知南北西东也。但屈方宁听来心惊ròu跳,只觉他每一句话里,都藏着无数的陷阱算计。自忖没本事对付得,索xing乐得藏拙,虚伪地呵呵几声,把两片嘴唇紧紧闭起了。
柳狐平时惯使个见风使舵的,这时却一点也不懂看人脸色,不但没有识趣闭嘴,还饶有兴味地纵马靠拢:“屈队长好像不是千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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