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连忙写道:“我不是听不到,只是听不懂,流程我都知道的,这个不会影响手术。”
他看完仍是一脸犹豫,一时没有再反应,我看了眼手术台上的患者,又看了心电图显示仪,心下又是着急,便再度抬脚往那边走去。倒是不意外他又拦住了我,我转头就要抓过本子再写,没想到被他避开。脸色有些难看地看过去,发现他正写着什么,便也耐着心等。
待本子再被递过来,我一看随即也心甘情愿地转身出了门,因为那上面只写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去洗手。
能亲自做这个手术我着实是松了一口气,但这并不代表有我参与,手术会容易多少。胸腔打开后,我清晰地看到对面这个初相识的医师,又一次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猜想他应该是一个儿科的医师,对疑难杂症的了解多于我一个胸外医师,他这样的态度,让我心里有些没底。
大约是感受到了我疑惑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随后摇了摇头,开始着手组织分离。孩子断裂的肋骨在心包以下,插入胸膜腔,离膈肌不过十几毫米的距离。影响呼吸是不可避免了,我立马转而开始调试起呼吸机,小心地顺利插了管。
那医师此时也已经完成了分离,接下来便是修补工作。对象是儿童的外科手术,我接触得并不多,因此处理得也着实生疏,不太对得起之前夸下的海口。考虑的这个孩子的特殊情况,为了避免他因基因缺陷带来修复能力的不足对愈后的影响,除了在受损部位,其他的点,我们也尽量做了消炎抗菌工作。
这样一来工作量自然是增加了,时间长了些,但好在手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我以此自我安慰着,到了休息室。进去时,观察到只有几个淋雨间有动静,想到自己此时是编外人员,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我只换了衣服,没有洗澡。
不知道是不是人事的同事忙得没有顾得上,我之前用的柜子,这时还没有被清理,我用得却难免有些心虚。出去时我心里还在想着这件事,到了通道门口才反应过来一件严重的事——没有医师工牌,我并不能出门,甚至还有可能被监控的安保发现。
一想到事情可能会变得十分棘手难办,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退出监控区域,转过身看到空空的过道,却着实想不到该往哪走。心急忙慌地又抬步下意识的往休息室走,还没能再度进入,旁边男士休息室的门却突然打开了,随后唐生和廖佳磊并肩地出现在我眼前。
在这里碰到了唐生该怎么办?
这可能是我早在车祸发生的最初就开始考虑的事,比较不好意思的是,我到现在也没有想出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这个,我一直只知其面,不只其身份的丈夫。
大概人遇到这种事都会下意识地选择逃避,我迅速地转而盯着廖佳磊。在他被我看得露出些糊涂的样子时,心中终于有了打算,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就往门口走去。
利用着廖佳磊的工牌,终于顺利地出了门,下了电梯我才放开他,期间他是不是说了话,具体说了什么,我全不知道。恍恍惚惚地向着门口走去,中途自然还是被他拉住了,我回头看着他,注意力高度不集中,以致于这样看了有一回我才愣愣地伸手指了指耳朵,告诉他仿佛在滔滔不绝的他,我听不到。
显然是理解了我的意思,他住了嘴,满脸的疑惑不解,完全不需要语言就能让我理解。我见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想解释。事实上我,我也不能解释,耳朵的病,到底是心理上的问题,还是生理上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治,我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我更不知道,这显然又是一个我想要逃避的事情。
事情不会因为逃避得到解决,这是真理,但说出这句话的人,必定只是的旁观者,对于真正身临其境的人,逃避就像毒品之于瘾君子。以前,我是前者,现在,我悲哀地沦为了后者。
余光瞥到不远处电梯的门打开,仅看到一个白大褂的角,我便心慌得再也没能呆下去,甩开廖佳磊的手,飞快地便跑了出去,一路到了医院外的一跳窄巷子在住了脚,靠着墙喘息着,不能自已。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吓了我一跳,掏出来,一看上面闪烁着的号码,惊吓便更甚了。
我手指颤抖着挂了电话,一时间也动起了要关机的想法。犹犹豫豫地手指就要触到关机按钮,一条短信突然进来。
智能手机在信息阅读方面的改进有些时候也令人崩溃,我不用将其打开,短信的开头便出现在屏幕上端:“怎么走这么快?有事要告诉你,韩芊她……”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困于心牢
最后,我还是再度回到了医院,不为别的,只因唐生在短信中告诉我,韩芊苏醒了。
病房的位置,唐生也很贴心地在附在了短信中,我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病房门口,从进住院部大门到手握在门把上,预计用时不到五分钟。但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在就要推开门的那一刻,我还是没用的地顿住了。知道时机很不合适,但无法抑制地在这样一个状态下,开始思考,我对韩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感情?
最开始,作为她残疾的丈夫的主治医师,我同情她,同时也欣赏她,寥寥两面,给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概也因为这样,她会说:最信任的医师,是我。而因为她这句话,当然更多的也是因为之前的印象,无形之中,我自觉对她的责任,比对往常的病患,高了不少。
腰伤复发时,被逼着要住院时,甚至是低血糖晕倒后唐生劝阻时,我因着这份放不下的责任,没能做出理智的判断。我所有的愧疚,便来自于这里。
只是除了愧疚,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我现在才渐渐想通。
在大学入学的第一天,我与众多对医学怀有憧憬的同仁,站在广袤的蓝天下,认真而诚恳地宣读希波拉底誓言。说来惭愧,誓言内容,在若许年无数专业知识的堆积下,早已被我遗忘在了尘埃中。虽然这样,其中所倡求的公序良俗,自然早已潜移默化般,成了不可违背的准则。
只是偶尔,我好像也能想起,誓言的第一句曾要求即将作为医生的我,以自身判断力所及去践行我将所言。
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
我没有想过,在经理了那么漫长的实习期,在看过了,也接手了那么多的病患,到现在,我还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在刚恢复清醒全身都处于暂时的瘫痪状态时,在接受复健忍受着从四肢百骸传来的如蚂蚁噬咬般难耐感受时,在耳鸣让我口不能语时。我想到韩芊,便想到了这个问题。
小时候每每犯错,不管大小,周女士都会相应地惩罚我。她告诉我,有了过失必然就会有失去,没有你无缘无故夺取了他人的利益,却毫发无损的道理。我把这些苦难,都当做我任性逞强做手术的惩罚,自以为这样能让自己慢慢变得心安。后来发现,不过是我自以为罢了。
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
这个问题和浓浓得仿佛永远无法消失的愧疚一起,紧紧地如毒蛇般缠绕地着我的心。我对医院的眷恋越是深刻,心中的折磨越是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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