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搬离弄堂的那一刻,童涵都是开心的。董洪涛用全部积蓄买了复式的商品房,从此以后他跟董翰不用挤在上下铺的床上。他满心里想的都是以后如何装点新卧室,他和董翰公用的那些东西该怎么划分。他没想到最先被划分的,是他们这个家庭。
董翰在座椅上翻了个身,半边身体差点滚下座椅,他摇摇晃晃地醒过来,问童涵:“爸爸怎么样了?”
“还活着。”
董翰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听懂没,倒下继续睡了。
童涵看着他,想到董翰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很好。也许他大学毕业后会读研究生,然后读博士,最后成为一名教授。童涵不知道董翰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仍然愿意选择董洪涛。
八年前,童涵从小到大引以为豪的教授爸爸董洪涛出轨,他母亲童芬芳知道后没给董洪涛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上法院申请离婚,分割财产。法庭上童洪涛没有辩驳,结果董洪涛净身出户,而一辈子从没分开过的童涵跟童翰一个跟了童芬芳,一个跟了董洪涛。
童涵移开手掌,隔着玻璃直直地望着那拱起的一块。童涵很想问他,为什么他知道了那么多定理真理,研究出了别人都不明白的难题,能把这世上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过的公式倒背如流,却还是过不好他的一生。
这件事,让童涵彻底绝了读书的念头。高中三年过去,他勉强落到了本市的一所三本学校,而董翰不出意外地进入全市最好的大学。他跟董翰,从原本上下铺的距离,到相隔整个市区,如同交错而过的两条平行线,只有越来越远的命运。
这一切都是董洪涛的错。因为他有错在先,童涵甚至能原谅不肯来探望前夫的童芬芳。如果不是他毁了这个家庭,童涵根本不用和董翰分离,不用和童芬芳相依为命,也不用每天从美梦中醒来,都要面对孤独残忍的现实。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童涵恨恨地想着,一拳打在玻璃窗上。房间内的大小仪器忽然像得了信号一般,红灯闪烁,警报响起,病房里一片嘈杂。
座椅上的董翰被吵醒,皱着眉站起来:“怎么了?”
童涵还没回答,身后的走廊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护士和医生提着仪器匆匆赶来,看也不看他们,径自冲进病房开始抢救。董翰猛然清醒过来,扑倒观察窗前,死死地盯着显示屏。
童涵跟着看了一眼,才发现那上面微弱波动的线条已经被一跟笔直的横线所取代,没有半点波折。
他的心狠狠颤动了一下。仿佛除颤器击在了他的身上,胸口不由自主地剧烈起伏着。医护人员抢救了很久——又或许没有很久,他们慢慢收拾好仪器,走出病房,对两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董翰呜咽一声,身体如同被抽走了脊椎骨,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不应该是这样的,童涵想。电视剧里的情节都不会这样演,直到最后,他都仍然怀抱着,董洪涛一定会好起来的想法。八年没见的小儿子终于来病床前见他,他难道不应该从此日渐好转,回到最初那样吗?这样童涵就可以继续恨他,生活也还是和以前一样。
就算再怎么悲惨的剧情,董洪涛也应该醒过来,对他们交代完后事,听他发完所有的牢骚,才能放心地离开。他一定会义正言辞地谴责他过去的罪行,控诉他这些年对童芬芳和他的折磨,然后,再违心地告诉他,自己已经不恨他了。
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他总以为还有机会,而现在,董洪涛再也听不到了。
没有哪个破烂编剧会编出这样的剧情,这太特么烂了。
第12章
医护人员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来了更多的人。童涵扶着董翰,在一张张的纸上签了很多名字。字太多来不及细看,董翰麻木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要不是童涵扶着他,他的手抖得几乎要握不住笔。等签完以后,护士拿来白布盖住病床,问董翰要不要再见最后一面。
几步之远的病床上,白布拱起一道蜿蜒的弧度,像天际线上耸立的山峦。
董翰怔了怔,又摇摇头。护士之间交谈了几句,把遗体搬上移动床,推走了。
童涵扶着他在走廊的座椅上坐了一会儿,医护人员离开,走廊重新安静了下来。
董翰坐着一动不动,童涵犹豫着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董翰泫然欲泣地看着他,童涵率先站起来,向他伸出手。
两人回到职工宿舍,外面的天已经亮了。见董翰浑浑噩噩没有精神,童涵干脆帮他脱掉外套,随便擦了擦脸,再把他抱到床上。董翰轻得像一根羽毛,臂弯之中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做完这一切,童涵看了看时间,想到一整夜没跟童芬芳联系,准备回家一趟。他用冷水扑着僵硬的脸颊,镜中的他眼窝凹陷,气色暗沉,像个病人。
他走出盥洗室,出门前再次往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董翰趴在床上,睡得很沉。童涵忽然很想转回去,爬到床上跟董翰一起睡。他想抱着董翰,窥探他是否做了个好梦。他觉得很累,累到无法跨出低低的门槛。
最终,他狠心迈开腿,在身后关上了门。
自己的确是个病人,他想。
童涵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太阳早已升上了半空。他走得匆忙,连钥匙也没带,只好按着门铃让童芬芳帮他开楼下的防盗门。等他终于迈进家门,童芬芳抱着特博坐在沙发上,摆出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样。童涵没来由得一阵心虚,又累得没精力服软安抚童芬芳,拖着疲倦的身体走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童芬芳瞪着他:“你去哪儿了?”
“我……”童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跟董翰去医院看爸爸了。”
“爸爸?”童芬芳冷笑一声,“你没有爸爸。”
童涵懒得跟她辩解,放开四肢摊在沙发上。
童芬芳见他真的累惨了,再多苛责的话也说不出口。她看了童涵一会儿,语气轻柔了一些:“你先上去休息吧,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童涵脑子早已困成了一团,迷迷糊糊地应了,没听清她具体说了什么。他挣扎了半天从沙发上站起来,拉着扶手上楼。他走得晃晃悠悠,童芬芳提心吊胆地在下面看着。走到楼梯的转弯,童涵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童芬芳说:“他走了。”
“谁?”童芬芳下意识问。童涵没有回答,但很快,童芬芳便意识到了这句话的主语。童涵没看清她的表情,眯着眼睛回过头,又继续去找床铺亲密接触了。
童涵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像隔了层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一整天没吃东西,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肚子便“咕咕”地叫了起来。童涵慢慢吞吞地爬起来,想下楼去找他上次塞在冰箱里的零食。
刚打开房门,他就闻到了楼下传来的香气。匆匆奔下楼一看,童芬芳穿着围裙正在煎荷包蛋。回头见他来了,笑着催他去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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