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岁的少女,生得腰细腿长,奔跑的背影活泼得象只小鹿,轻快地钻上车,吴妈只来得及将大衣塞进车,一面叮嘱司机:“小黄啊,侬盯牢小姐,下车格辰光叫伊穿上大衣。”
林嫮生哎哎连声:“晓得了,晓得了。”又催小黄快开车,吴妈无可奈何地看着车子开出花园,摇着头回到屋内,看了看落地钟,关照小丫头阿玲:“我去叫太太,侬再热一热牛奶。”自己蹬蹬蹬跑上楼。
林太太章丽娟已经起床,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镜子里一张雪白标致的面孔,看着也不过三十左右的样子。章丽娟从镜子里看见吴妈进门就说:“你们大小姐也勿晓得在做点啥,这样冷的天还跑出去。”
吴妈笑着接过章丽娟手上的梳子一面给章丽娟梳头一面说:“小姐大学里的戏剧社要排文明戏,圣诞节就要表演,叫哈啥个特,外国人名字我也叫勿来。本来演男主角的学生子的阿爷突然死了,小姐一时寻不着人顶上去,只好自家顶上。”
吴妈的手巧,不一会就给章丽娟梳好了头发,章丽娟皱起拔得细细的眉毛,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面孔,拿眉笔在眉梢补了补:“一个小姑娘演啥男人。你们先生也不晓得管管,爷俩一个也不让人省心。”
章丽娟是太太好讲先生小姐的不是,吴妈一个下人怎么敢接嘴,何况吴妈亲手带大了林嫮生,自然偏帮小姐,听见章丽娟这几句就在心里叹息一声:先生是吃过洋墨水的,还是大学教授,可太太标致是标致了,偏偏一个字也不认得,两个人经常鸡同鸭讲。就好比先生要让小姐读大学,太太认为女小囡认得点字也就可以了,真是难为煞小姐了,帮啥人都不好。
这时候吴妈心目中可怜的小姐林嫮生已换了戏装,戴了假发套,扮做中世纪欧洲王子的模样,捧着书上场,抑扬顿挫地感叹:“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如果林嫮生面孔上表情再凝重些,如果她念台词的声音不要这么清脆,倒是有些王子风范,可惜这些都是如果,林嫮生声音里带些不知人间愁苦的明媚,那样迷茫怅然的台词从她口中说来,倒是带了些少年的意气风发,念完这一大段还朝台下扔了个得意的眉眼,惹得台下看排练的戏剧社的成员们顿时兴奋起来鼓掌的鼓掌,叫的叫。
因为台下的热闹,林嫮生更得意了,转了个身扬起手中书卷:“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台下戏剧社的学生们更热情的鼓掌,叫起林嫮生名字来,林嫮生的眉梢得意得都要翘起来,等在台侧的陆凌桓也笑了:“这小囡。”
就在这热闹的时候,忽然有条人影跃到台上,他上台得忽然,把本来在舞台前沿的林嫮生冲得往后倒退了几步,要不是演奥菲利亚的女学生扶了一把,险些跌倒。台下的学生顿时鼓噪起来:“夏继祖,怎么又是你!”
“夏继祖,你疯了!”
“夏继祖,你有毛病啊,你推嫮生做什么?!”
“夏继祖你滚下去!你这个疯子,也不照照镜子,嫮生怎么可能喜欢你!”
夏继祖对身后的鼓噪充耳不闻,长方面孔涨得通红,冲着林嫮生单膝跪下,把一束红玫瑰高高举起递到林嫮生眼前:“那些时辰曾经用轻盈的细工,织就你那众目共注的可爱明眸,但你是这样的无情,只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可我怎么能不爱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主宰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如果得不到你的爱情,我宁可在滔滔的江水中丧失性命。”
在众目睽睽下被用这样激烈的言辞求爱,还是自己不喜欢的人,林嫮生恼羞成怒,雪白的面孔也一样涨得通红:“我不爱你,你就去死吗?”
夏继祖以为林嫮生答应了,兴奋地点了点头,又把玫瑰往林嫮生面前递了递。林嫮生冷冷地道:“那你就去死吧。”挥开花束转身就走,夏继祖原先通红的面孔在听见林嫮生的拒绝后渐渐变得苍白。
台下学生们刚才还有人叫夏继祖去死,到底是年轻学生,看见夏继祖的样子有些可怜,也渐渐地安静下来,整个排演厅里只听见夏继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忽然他抛开了玫瑰花扑向了林嫮生。
这一下变起俄顷,台下学生们都吓得呆住了,一条人影从台侧窜上舞台,将夏继祖撞开的同时把林嫮生护在怀中,动作迅速得一气呵成。
夏继祖叫人撞开,不但不知收敛,反更疯狂起来,面孔上五官扭曲地叫嚷着:“你是什么东西,快把嫮生放开,不然我杀了你。”又往林嫮生面前冲,还没靠近,就叫护着林嫮生的那个男人一脚踢了开去,这一下正中小腹,用力又猛,夏继祖重重跌在台上,半天挣扎不起。
台下的学生们这才回过神来,有几个身手矫健的男生跃上台来,七手八脚地将还在挣扎的夏继祖按住,有人叫着:“要按不住了,快拿绳子过来,谁有绳子。”
一条黑色的领带递到众人面前,拿着领带的手洁白纤细,男学生接过领带,说声谢谢的同时抬头看了眼,递来领带正的是这场戏剧性冲突的女主角林嫮生。
到了这时学生们这才看清刚才将嫮生护住的是学校从前的风云人物陆凌桓,陆凌桓身上穿着西装,外头罩了大衣,脖子上空荡荡,显然捆夏继祖的那根领带是陆凌桓解下来的。
说起陆凌桓来,整个大学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学的是历史却是一员体育健将,入水能游出水能跳,一百米整个体育系当年没一个跑得过他,据说从小习武,寻常五六个人近不了他的身,到现在依旧是学弟学妹们口中的传说。
“陆学长好。”“陆学长好。”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叫着,除了按着夏继祖捆的几个男学生,其余人都往林嫮生和陆凌桓身边凑。地上的夏继祖还在挣扎,一声声喊着林嫮生的名字,学生们叫他吵得不行,往他嘴里塞了块手帕才将他的嘴堵住。
教务处长正在办公室和个来客谈说话,得着消息,抛下来人急匆匆赶来。历史系的系主任林开愚只有林嫮生这么一个独养女儿,平常宝贝得眼乌子一样,要是她出点啥事体,林开愚不把教务处兜底翻过来才怪,所以十一月底的天气,也跑得一头的汗。看见林嫮生叫陆凌桓护在身后安然无恙,这才透出一口气,一面抹出手绢来擦汗,一面叫:“凌桓啊,亏得你在,快点送嫮生回去,小姑娘要吓死了,真真作孽。”
看见陆凌桓将林嫮生半护在怀中,姿势熟稔,戏剧社的学生们窃窃私语起来:“咦,为啥叫陆学长送嫮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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