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的头发方才洗脸的时候打湿了,垂在面前,他的眼神看起来显得有一点湿润:“出国的念了个不三不四的文凭,一直在没什么目标地瞎混,现在听家里的话应聘了一个小国企,可能打算就这样了,方舟……方舟刚陪着老婆去产检,准备当爹了。我么?我这些年一直居无定所,给那位隐形的救世主打工。”
生活像一面随时能裂fèng的地,一个踩不稳就从一边裂到了另一边,多年以后回头一看,裂fèng越来越大,曾经在一起的人终于给分隔在了可望不可即的世界。
祁连再次不可避免地想起许靖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人是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人。
“你对这个世界的过激反应,并不说明你qiáng、你烈xing。”这是轮椅上的那个人在某个夏日午后对他说过的话,祁连至今都能一字一句地回忆起来——
“世界抽你一巴掌,你跳起来破口大骂,世界每天抽你一巴掌,你就被它塑造成了一个破口大骂的人。你记得你要gān什么吗?你记得你是谁吗?你可真是个不知所谓的小可怜。”
两个人也没找地方坐,在厨房里一人端着一碗汤面,就地解决。
见祁连忽然陷入了某种回忆中,江晓媛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说许靖阳是救世主?”
“因为他告诉我一个真相,”祁连说,“当你发现那条裂fèng的存在的时候,一定要跳,哪怕摔死也要跳,不然就来不及了。”
江晓媛心想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她听得一脸莫名其妙,怀疑祁连的酒还没醒。
祁连看了她一眼,见她一缕头发从马尾里掉了出来,缠绵缱绻地垂在脸颊一边,他忽然很想给她塞到耳后,酒jīng作用下他抬起了一只手,抬了一半才回过味来,就那么举着手,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江晓媛:“……”
祁连:“……”
祁连脑子里足足空白了两秒钟,才勉qiáng回过神来,gān咳了一声,讪讪地越过江晓媛的耳边,从架子上抽出了一瓶米醋,yù盖弥彰地问:“你要么?”
江晓媛:“……你祖籍是山西人?”
新入籍的山西祁连qiáng撑面子,高深莫测地加了一碗盖醋,酸慡地吃了一大口面,青筋都出来了。
“权当是醒酒吧。”他想。
江晓媛的假期短得像根火柴,还没看见光,就烧完了。
第二天,她自觉五点十分起chuáng,开始折腾她的涅槃造型营销号,完事后随便吃了点东西,早晨八点半,蒋老师踩着点来了。
蒋博的形象比刚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江晓媛qiáng不到哪去,左脸写着“睡眠不足”,右脸写着“老子不慡”,进屋后一言不发,把一个文件袋丢在桌子上。
蒋太后说:“预选赛的报名材料,你去准备吧,三天之后给我看一眼你的成品,等我看过了再往上报——还有一会替我接待个客户,我要去找个地方横一会。”
江晓媛:“老板,你印堂发黑,卖肾去啦?”
“滚,”蒋博给了她一张铁青的后脑勺,“地区预选赛的‘层层选拔’是什么意思懂吗?意思就是让大家各展门路,各拉关系!你当报几个作品上去就完事啦?预选赛组委会能看得完那么多材料吗?陪一帮傻bī喝了两天的酒,真不想忍了。”
江晓媛:“……”
蒋博:“看什么看?技术谁没有,好多小女孩每天花在自己脸上的时间不比你gān活的时间短,高手到处都是,你不打好招呼,材料jiāo上去根本没人看,想办事就得靠钻营。”
蒋博说完,不耐烦地挥挥手,拐到休息室补觉去了。
江晓媛默然无语地低头看着预选赛要求——“准备一份简短的自我介绍,以‘chūn日新娘’为主题,打造一套造型方案,提供实际cao作视频,自带模特,时长不超过四十五分钟。”
别的姑且不论,一套完整的新娘造型从准备到出方案,不知要花多少心思,还不算拍视频的时间和准备新娘装、联系模特的成本。
这样jiāo上去的一份呕心沥血的材料,居然是不打招呼就没有人看的吗?
江晓媛的征程还没抬脚,原本踌躇满志地要参赛的心“刷”一下,先灰了一半。
第54章
江晓媛第一次看见“chūn日新娘”四个字的时候,其实还是有一点灵感的。
“chūn日”是清新,“新娘”是甜美,题目里含的这两个要求一目了然。
一般对于女造型师来说,“清新”和“甜美”都是qiáng项,她们哪怕不gān专业,平时自己穿衣打扮也都有很多心得,这个题目可谓是手到擒来的,但等江晓媛心神俱疲地应付完蒋博的客户,抱着一本记得乱七八糟的素描本在工作室的客厅发呆的时候,她那装灵感的脑子忽然空dàngdàng的,像一间被洗劫过的房子,什么都不剩了。
“chūn日新娘”——怎么做?又绿又白吗?
江晓媛眼前浮现了“打奶茶”的那个广告,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时,蒋博终于游魂一样地从休息室里溜达了出来,他顶着起chuáng气走到沙发旁边,伸脚在江晓媛小腿上踢了一下,吩咐说:“去给我叫外卖。”
江晓媛:“……”
等江晓媛打完外卖电话回来,发现太后娘娘正坐在沙发上,审阅她和客户方才沟通后拟定的初步方案。
江晓媛心里“咯噔”一下,想:“歇菜了。”
她方才整个人不在状态,一直心不在焉的,勉qiáng勾勒出来的那个大体方案也就能把外行的客户糊弄过去,万万糊弄不了蒋老师。
蒋老师在工作上从来眼里不揉沙子,平时私下怎么以下犯上都无所谓,该gān的活要是有一点gān得不漂亮,就得等着被他收拾。
果然,下一秒,蒋博把她那破旧的素描本往桌上一扔,高高挑起锋利的眉眼,狠狠压抑住下面澎湃的火气,山雨yù来地问:“这是什么玩意?”
江晓媛无言以对。
蒋博:“录音笔呢?给我。”
和客户沟通方案的时候,有时候为了造型师的后续思路不出差错,在征得了客户同意后,他们是要用录音笔录下谈话的。
江晓媛知道自己这个客户接待得确实不走心,不由得更心虚两分,贴着墙根取来了录音笔,战战兢兢地递给蒋老师。
蒋博白了她一眼,cha上耳机,面沉似水地坐在沙发上,一边翻江晓媛涂鸦似的方案一边听,仿佛随时准备亮出爪子,挠她一脸花。
江晓媛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中间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接了一次外卖,跟送外卖的说话也仿佛地下工作者接头,吓得那小姑娘诚惶诚恐地接了钱就跑了。
她小太监一样把外卖排成一排,放在蒋老师面前,不敢擅自跪安,垂头丧气地戳在一边,等着挨一通训斥。
半个小时以后,蒋博把速写本和录音笔都放下,把素描本推给江晓媛,一言不发地吃起自己的东西。
江晓媛心惊胆战地接过来,把蒋老师增补的方案从头到尾阅览了一遍,她得承认,其实真认真,很多东西她是想得到的,只是当时走神没往上写。
蒋博不知道是饿了多久,三两口解决了一顿饭,吃完一抹嘴,敲了敲桌子:“拿走吧,顺便给我倒杯水。”
江晓媛默默收拾了桌子,给他倒了杯水。
蒋博:“今天这事我就先不追究你,你现在心里都是预选赛吧?怎么,觉得预选赛这个选拔法让你失望了?”
江晓媛自觉不是什么愤世嫉俗的人,也是知道人qíng世故的,可她心里忽然有点过不去这道坎。
一个人,披星戴月的努力,连自己都能感动,在组委会面前就是毫无意义的吗?别人只凭着关系和门路,就能轻易把那些呕心沥血拒之门外么?
因此她一时没吭声。
蒋博:“你的失望一分钱也不值,赶紧收一收吧,没人买账——等有一天你的大名出现在大赛组委会高官席位上,再谈你看得惯看不惯吧。现在?呵呵。”
这天,蒋博居然没有吼也没有骂,只是一声“呵呵”冷笑就放过了她,江晓媛却更心塞了,感觉还不如挨一通咆哮来得舒服舒服。
蒋太后微微一抬下巴:“下去吧,滚去gān活。”
江晓媛收拾了她的素描本,贴着墙走了。
接下来的三天,江晓媛开始做她的预选赛方案,做完要给蒋太后过目,他点头了才能定稿。不料那蒋博活像到了更年期一样,处处跟她为难。
第一份方案——
“你这个美甲叫‘chūn日新娘’?谁的新娘?蜘蛛jīng要嫁黑山老妖吧!拿回去重做,美甲是搭配,搭不好不如不做。”
江晓媛依言在第二份方案里把美甲去掉了。
蒋博又说了:“你让新娘伸着光秃秃的一双手去迎接chūn暖花开吗?重做!”
第三份方案——
“不行,脑袋上太繁琐了,你是要在她头上放一副凤冠霞帔吗?还有颜色做得太重了,跟冥婚似的。”
第四份——
“寡淡无味,让人看完以后毫无印象,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是‘白’就唯美了?你白得过墙皮和卫生纸吗?”
第五份方案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傍晚了,蒋博正要下班的时候江晓媛才赶完,她一路小跑地追到门口:“蒋老师……”
蒋博一只脚踏在门槛上,闻言漫不经心地回头扫了一眼,这回连点评都省了,他简略地评价:“什么玩意!”
江晓媛受了他几天的折磨,离疯不远了,当下赌气回嘴:“这玩意jiāo上去搞不好都没人看的,是你自己说的!”
蒋博听了原地站定,冷冷地看了看她:“没人看你就能随便做了吗?”
江晓媛:“……”
她心里其实不是那么想的,连私活都做得呕心沥血,反复修改,怎么会不把比赛当回事呢?她只是改得心浮气躁,一时激愤的气话。
江晓媛简直恨不能这辈子再也不做新娘妆面,想一想都烦,再多的爱也被反复地磨磨没了。
蒋博:“你做一件事,成与不成还能以观后效,但是作品不行,一旦拿出来给人看,你的水平高低在别人眼里就这么定xing了,你要是觉得个人形象无所谓,做成这幅样子也随你。我让你三天之内拿出一个方案来,现在已经延期了,明天再不行,你也不用出去给我丢人了!”
说完,他连一声提示也没有,关上门转身走了。
江晓媛:“……”
偌大的一个复式工作室,又剩下她一个人。
她工作在这里,生活也在这里,久而久之就有种错觉,好像她的生命都被局限在这小小的空间里。
江晓媛抱着她的方案往后挪动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审美这种事是很难说的,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你觉得美,别人不一定这么认为,不像练体育的,有一套固定的成绩测量方式,更高更快就是更好。
新娘妆面江晓媛做过了无数套,对着方案看得久了,她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新娘”俩字了,到底应该往哪个方向改,她完全没有头绪。
江晓媛伸出手指cha进头发里,狠狠地攥了一把发根。
突然之间,江晓媛想:“可能我就是没什么天赋呢?”
造型师和艺术是相通的,甚至造型本身也是一种艺术,而艺术与其他事不同,其他事或许靠能感动上苍的努力也能感动上苍,取得成就,但艺术不行,差那么一点灵感,就是差了天与地那么远,用老话说“祖师爷不赏饭吃”,那么将来就是“大师”和“匠人”之间的区别。
一个人一生呕心沥血,如果只能成为一个高明的匠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蒋太后什么都没说,其实他说了也没用,差那么一点的东西,水平不到,没那么好领悟,江晓媛永远也不知道通过蒋博的视线看见的那点差距到底是什么,她和蒋博中间好像有条天堑一样。
这让她无比沮丧,大脑如同一辆怎么也打不着火的车,几乎没办法安静下来思考什么。
刚开始进入某个领域的时候,是没法知道自己有没有天赋的,只要努力就好。
可是水平达到了一定程度就到了瓶颈期,江晓媛隐约感觉到,拼天赋的那个残酷的时刻到了。她终于完成了漫长的征程,打开了上天给她的礼盒,要是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该有多么讽刺?
江晓媛烦躁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抓起外套跑出去了。
她沿街漫无目的地走,心里没着没落地吊在半空,想:“不然我就专心做婚庆美妆算了,以后光明正大地做,不用偷时间接私活了,专门做的话,一个月平均收入六七千是有的,赶上每年五十月份的婚庆旺季,上万也不是没有可能,普通化妆师收入高的也就这样了,还不知足吗?”
反正她和奶奶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是绰绰有余的。
这么一想,她面前陡然一马平川起来,ròu眼可见的坎坷与焦虑一瞬间全离她远去了,她一眼能望到生命的底部。
江晓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工作过的美发店。
此时晚间焦点访谈已经快播完了,美发店里人依然不见少,江晓媛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门口前台顺口招呼:“欢迎光临……哎呀!是晓媛老师!”
还是当年美发店里那种实习生也叫“老师”的特别耻的称呼,江晓媛已经听不习惯了,忍不住有点尴尬地gān咳了一声:“呃……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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