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媛在chuáng边发了会呆,想起自己是在别人家做客,应该替人家把chuáng铺收拾好,她低头向自己睡过的chuáng铺看去,结果借着墙fèng里she进来的微光看清了chuáng上斑斑点点的霉菌与huáng点。
江晓媛自己和自己僵持片刻,面无表qíng地保持着抬着一只手的动作,突然弯下腰来,捂着嘴gān呕起来。
她当然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生理xing的眼泪往下掉,江晓媛想找个地方跟谁抱头痛哭一场,可她孤身一人在这个空间里,谁都不认识,这个江晓媛的父母也不是她的父母,这个江晓媛的亲人也不是她的亲人,她只是个盗取了别人身份的逃票犯。
就在这时,江晓媛听见外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老房子没有隐私,隔壁说悄悄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别说人家根本没想掩饰。
章甜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就把人往家里带?”
章秀芹说:“小点声,你小点声……我在路上遇见的,挺可怜的,一个小姑娘,比你也大不了几岁……”
章甜:“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就不能是坏人了?我看她就不像什么好东西,自己都还不知道哪个乡下来的,昨天吃饭的时候人家筷子都不肯沾嘴唇,那是嫌弃你呢,你看不出来吗?”
章秀芹:“人家刚到咱们家,不好意思……”
章甜:“拉倒吧!咱们家就这俩瘪屋,你还嫌这住的人不够多是吧,苍蝇多飞两只进来都挤不下,你还往家里领人,领来人还白吃白喝,你看她像是要正经找工作的样子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她谁啊?哪户的大小姐啊,等人进去伺候她起居穿衣吗?”
章秀芹:“你小点声!吵得我心口疼。”
章甜伶牙俐齿地反击回去:“你还气得我牙疼呢!”
章秀芹:“行了行了,姑奶奶,你不是还得去补课吗?行行好快走吧,我给你带的盒饭装好了吗……哎,甜甜,怎么不拿着?”
外面传来一声门响,章甜愤怒的声音远远飘来:“你自己留着吃吧,饿死我算了!”
外间默无声息了片刻,过了一会,储物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条小fèng,章秀芹可能是想偷偷看看江晓媛醒了没有,没想到正和坐在chuáng边发呆的江晓媛目光对个正着。
章秀芹一哆嗦,失手把储物间的门整个推开了,幽暗狭小的室内,两人一站一坐,相顾无言。
气氛再尴尬也没有了。
以江晓媛那病入膏肓的公主病,她再怎样感激章大姐也是绝对忍不住这口气的。
她睁着自己那双有点水肿的桃花眼,舌尖死死地抵住上压chuáng,预防自己把一口心火直接喷在章大姐脸上。
章大姐家两个屋加在一起还没有她的厕所大,把他们娘儿两个打包一起卖了,卖不出她一个月的零用钱。
“我天呢,就这种鬼地方,真当自己是白宫了吗?”江晓媛心想,“她敝帚还挺会自珍!”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章大姐就猝不及防地先说了。
章秀芹:“对不起啊小媛,我这姑娘……我这姑娘从小就不太听话,你看我gān这个,没日没夜地在外地跑车,总也顾不上她,你……你能不能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她不懂事。”
江晓媛:“……”
章秀芹那双猴眼里满是无奈,脸色微微青,嘴唇上也没有半点血色,无措又局促地站在门口,那眼神像一把钝钝的锉刀,在江晓媛身上一划,就将她喷薄的怒火给戳散了。
江晓媛是那种人——假如有人不小心得罪了她,而对方态度轻慢或者不以为然,她肯定不依不饶要闹到底,但是如果对方诚惶诚恐真心诚意地道歉,她心里再不慡也不好意思发火了。
何况她本来就是个受人恩惠的不速之客,有什么好挑剔别人的?
“没有。”江晓媛有些生硬地说,“没什么,谢谢,我太打扰了。”
章大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江晓媛:“我先去洗脸。”
站得有些猛,低血糖的江晓媛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她现在最急切的就是要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洗个澡。
她捏着鼻子将自己收拾gān净,把唯一的财产整理好,全部带在身上,做出准备长途跋涉的模样,礼貌地跟章大姐道了别,准备破釜沉舟地去住旅馆。
章大姐终究还是yù言又止,没说出什么来,她的后背更疼了,感觉有点直不起腰来,像是有一座大山压在身上。
善心,多么的贵,不是每个人都撒得起的。
章秀芹一路把江晓媛送了出去,邻居都以为江晓媛是她家亲戚,纷纷笑着打招呼。
她站在小院门口,目送着江晓媛的背影,叹了口气,或许上次跑车太累了,也或许是头天晚上没睡好,章秀芹胸口一阵一阵针扎似的疼,她扶着门框休息了片刻,忽然,她听见头顶传来“咦”的一声,不用看也知道又是那傻孩子出来捣蛋了。
章秀芹想吓唬他一通,不料突然一阵喘不上气来,她听见自己的心急速地跳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了木头门框。
只听一声闷响,那小傻子又不知道从二楼扔了什么下来,章秀芹浑身不听使唤,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一顶废弃积灰的安全帽从天而降,正落到了章秀芹头上,在一片大呼小叫中,章秀芹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第八章
江晓媛整整两天两夜,总共就在章大姐家喝了半碗粥,饿得人都发飘,想要健步如飞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没来得及走远——才刚忍着头晕眼花拐到路口,就听见身后一片骚乱。
接着,一个脚踩拖鞋的大妈从窄巷里杀将出来,一把抓住江晓媛的胳膊:“姑娘,章秀芹是你姨还是姑?”
江晓媛道:“啊?”
大妈说:“不得了了,你快跟我来吧,她让二楼那天杀的小兔崽子砸了!”
江晓媛的反she神经蔫耷耷地卷成了一团饥饿的形状,正在消极怠工,还没来得及让这句话跑完整个反she弧,她就被大妈拽着一路脚不沾地地飞了回去。
短短片刻,巷子口的章秀芹已经被群众围了个里外三层,江晓媛头重脚轻地挤进去,一眼看见章秀芹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她头上没有明显伤口,也看不见血迹,只是脸色难看,像个尸体。
借着巷子口的阳光,江晓媛看清了,章大姐的脸其实不是疲惫苍白,而是泛着供血不足的青紫色。
江晓媛心里一突,心想:“不会是心脏病吧?”
闯了祸的小傻子已经被人抓住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gān了什么,还在那乐呵呵的,这时,一个满脸雀斑的妇女冲了出来,抡圆了胳膊,照着那孩子的脸就是一巴掌,小傻子因为营养不良,细瘦得像个萝卜头,脖子不盈一握,江晓媛qíng不自禁地随着那声脆响眯了一下眼,怀疑女人是要将小孩的头囫囵个地掀下来。
小傻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哭。
江晓媛脑仁直疼:“好了别吵,别动她!哪位帮我打个120?我说不清地址……你打他有什么用,别打了!”
“救护车已经叫了,”楼上一个大爷探出头来,慧眼如炬地指点说,“我看她八成不是砸的,搞不好是心脏的毛病,我老伴就是这么没的。”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七嘴八舌地哗然。
有人说:“心脏病是不是得让她平躺啊?”
还有人说:“药,药,谁家有药,我看电视上说好像要做什么心肺复苏?谁砸她胸口一下试试!”
江晓媛:“等等,不能乱砸!”
方才打了孩子的那位妇女还嫌不够乱,也连忙跟着cha了一句:“要是心脏病,那这事责任可就不在我们家孩子了吧?没准是她自己摔了,我们才不小心把帽子碰掉了。”
说完,她低下遍布雀斑的脸,看了那傻孩子一眼,见他涕泪满脸,半张脸肿得像馒头,面目十分可憎,就又来了火气,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都是你这倒霉催的,谁让你往前凑的!赖上你了怎么办?”
这明显的指桑骂槐让江晓媛心里大骂一声混账,可是这时候也无暇计较。
江晓媛也拿不准应该怎么办,她们学校以前几次三番组织过急救知识培训,可他们那一帮二世祖一天到晚忙着吃喝玩乐,哪个有这份闲qíng逸致?
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江晓媛只好努力回忆起偶尔从健康节目上听来的只言片语:“别在这围着,散开点散开点,她喘不上气来了,谁家有硝酸甘油?帮帮忙……唉,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江晓媛边说边试图检查章秀芹是否还有心跳,如果真是猝死就麻烦了,她知道猝死的话要在几分钟之内心肺复苏,然而究竟是几分钟,心肺复苏又究竟是怎么做的,她一概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楼上那位大爷健步如飞地奔到屋里又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直接从露台上丢了下来:“看看是不是这个?”
窄巷中众人活像抢新娘花球一样一同起跳,七手八脚地抓向横空出世的小药瓶,谁也没抓住,小药瓶跳过好几个人的手指尖,一头撞进了站了一下没站起来的江晓媛怀里。
江晓媛连忙将药塞进章秀芹舌头下让她含着,然后她意识到,再没什么是自己能做的了,只有听天由命。
好在老城区离医院近,急救车来得很快,没多长时间,章秀芹就被抬走了,江晓媛心乱如麻地提步正要跟上,被那小傻子的斑点妈一把拉住。
她拉住江晓媛说:“要是心脏病,可不是我们家孩子砸的。”
斑点妈的神qíng复杂极了,又像是谄媚,又像是有敌意,江晓媛看了她一眼,心想:“滚你妈蛋。”
江晓媛寒着脸色大力摔了一下胳膊,险些打了那女人的脸。然后她卷起自己的衣袖,转身对将她拉进来的那位大妈说:“阿姨,她家女儿早晨去上补习班了,您知道是哪个学校吗?能把她叫回来吗?”
“行,”大妈一口答应下来,“我让我儿子去找她。”
江晓媛飞快地点了一下头,拔腿追着上医护人员的脚步。
大妈一边义务为急救中心的人开路,一边转头问江晓媛:“我又忘了,你跟我说过吗?你是她侄女还是……”
“我是她捡来的,”江晓媛飞快地打断她,“没关系,我就昨天在她家借住了一宿。”
说完这句话,江晓媛自己也愣了愣,她心想:“对啊,我跟她没关系呀,我跟着gān嘛去?”
救护车是要花钱的,送到医院去也是要钱的,江晓媛不知道这一串手续下来要多少钱,然而她身上总共就剩下了五百多……
能够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够了,她自己都这样穷困潦倒,有什么义务去垫付这笔钱?她今天晚上的住处还没着落呢。
不过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江晓媛的脚步已经背叛了意志,率先替她做出了选择,一路跟去了医院。
章秀芹被推进了急救室,跟着她的是一串仓皇的脚步,江晓媛有生以来头一遭经历这种事,看着一片飘然远去的白病chuáng,她有点双腿发软地靠在墙上发了会呆,缓缓地蹲了下来。
也许是她喘得太夸张了,走廊上一个不知是探病还是等人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来。
这人穿着一件中规中矩的条纹衬衫,浅色羊毛背心,袖子扣得很严实,脸上带着个框架眼镜,长得斯文又秀气,原本正在无所事事地翻看一本医院的健康宣传册。
依照他的气质判断,他可能是个老师或者文化技术方面的从业人员。
“哎,”他看了看江晓媛雪白的脸色,“你没事吧?”
江晓媛抬起头,半天才对上焦,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知道自己恐怕是快要饿晕了。
男人站起来,把椅子让出来:“你到这边来坐一会吧。”
江晓媛没有推辞,苟延残喘地爬起来,烂泥一样地瘫到了椅子上,手肘撑住头,努力缓解着自己喧嚣不已的耳鸣。
这一站起来,江晓媛腿都在哆嗦,她晃得太厉害,身份证从衣兜里掉出来也不知道,男人拎起裤腿,弯腰替她捡了起来,无意中在上面瞥了一眼:“哎,还是老乡。”
江晓媛撑着头看了他一眼,男人把身份证还给她:“我说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没准小时候我还认识你呢。”
理智上,江晓媛知道这句话可能只是一句寻常的搭讪,但她的神经还是绷了一下——她毕竟是个冒牌货。
“哦,我叫祁连,”对方说着,报了一个县城的名字,有几分自来熟地问江晓媛,“那地方知道吧?”
江晓媛只好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假装知道。
“我们家住那,”祁连说,“咱们都是一个地区的,就是不在一个县,这几年老家过来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江晓媛敷衍地笑了一下,想尽快把这个话题岔过去,就问:“你是来探病还是送人来看病?”
祁连:“送一个小兄弟来看病。”
江晓媛随口问:“怎么了?没事吧?”
祁连轻轻地推了一下眼镜,镜片上好像有点反光,他抿嘴一笑,没有回答,显得又文雅又gān净。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快步走过来:“章秀芹病人家属——你是章秀芹病人家属吗?”
江晓媛一愣,先是本能地否认:“我……我不是家属。”
护士:“那你是谁?”
江晓媛脑子里浆糊一片:“我就是送她来的人。”
“那不就行了,”护士皱了皱眉,每天接待这么多废话忒多的傻帽,她难免不耐烦,简单粗bào地冲江晓媛吼了一句,“挂好缴费办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