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是多坏的一个小男孩吗?你没有让我当过哪怕一天当母亲,我养你和养一台电脑没什么两样。你不爱你的父亲,不爱你的母亲,你唯独爱她,却死活都不让我见她……说实话,我是不小心抢走了你爸爸的女朋友没错,但难道我还会抢走我儿子的女朋友吗?”
乔伊:“……”
“可现在不一样了,是不是?”
她抖落烟灰,隔着淡灰色的烟雾望他,狭长的眼里带着一丝笑意:
“我的小男孩,居然学会了爱情。”
……
“所以你去吧。”
海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灌满她香槟色的裙摆。陈景转身朝外走去,她夹着香烟,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宇宙这样广阔,时间没有尽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到底,这样奢侈的生命,做什么不是浪费呢?”
……
乔伊把最后一件衣服叠进行李箱,坐在床边拿出一本小小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今天写的地质勘查和海水洋流分析的笔记。
他要出一趟很远的远门。
一年,五年,十年,或者更久。
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独自走完了塌陷地带的边缘。CCRN附近海域错综复杂,北赤道洋流和亲潮洋流在这里交错汇聚,她失踪的地方连通暗河,直达深海,当时地表陷落,CCRN所在半岛整个滑进西沙群岛以下,南海海水倒灌而入,如同1亿年期前的地中海,CCRN已成为一片汪洋。
而他昏迷了足足两天。
两天,48小时,两次潮涨,两次潮退,按这一带海水的流速,她此刻可能出现任何一个地方。
可她绝不会死。
伽俐雷最后的预言,是李文森,星期六,在大海里,重生。
CCRN的每一个密码都带着多层隐喻,即便他还没找到“重生”的深意,这至少意味着,她还有生还的可能。
她一定还活着,她是那样坚韧的人,即便山川崩塌、海水逆流,她也一定会活下去。
可她为什么不给他带个口信?如果她还活着,现在不可能还在海里,她可能到达的海域从巴布延群岛一路延伸至菲律宾,这一带没有荒岛,随便哪里都可以找到电话……她从失踪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天,她为什么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是不是他没有护好她,让她生他的气?否则何以如此渺无音讯,又或是她根本就不想回来——她每一次丢下他之前都是这样,没有招呼,没有预告,她买了机票,她坐上飞机,她不要他,她就消失了。
可他还是要把她找回来。
无论她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无论她爱不爱他,他都要把她找回来,一辈子锁在怀里,谁都不许看,哪里都不许去。
……
李文森的裙子还铺在床上,乔伊坐在床边,腹部血迹已在衬衫上结成一道黑色的印记——出血是正常的,他今天本不该移动,伤口的小小崩裂在预料之中。
他随手解开几颗衬衫纽扣,向后倒在床上。
疲惫感在身体深处蔓延,几乎让他无法动弹。今晚月色那样美,白色潮汐落满星光……可他却如此疲惫,从醒来到现在不过几个小时,他仿佛过了一生那样长。
他还记得这是他的婚房。
他想娶她,所以他先准备好了一个家。他筛选了礼堂、桌布、餐具,他选好了婚纱、鞋子、珠宝,他甚至挑好了她口红的颜色,只等新娘光脚走来,他就能把水晶鞋双手奉上。
……
乔伊单手遮住眼睛,手指慢慢握住她的衣袖。
远处浪潮一声声传入耳畔,她的气息还留在房间,他闭上眼,鼻尖就满是她馥郁的香气,他握住她的手,她就又回到他身边……回到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耳边别着一支铅笔,坐在他对面翻阅论文,遇到不准确的地方,就在书页边角画一只蝴蝶。
阳光从窗外流淌进来。
山林小屋,秋日天空,他与她的影子在澄澈窗镜里逐渐交叠。远处山峦绵延,天高海阔,而他只看得见那双漆黑眼眸,在变幻的深秋景致里慢慢地抬起,抬起……直到撞进他的眼眸里。
“怎么了?”
他看着玻璃里她的脸,勾起唇角:
“为什么忽然这么看我?”
“因为我回忆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一些,我们结婚后的事。”
“比如?”
“比如清晨,我去摘刚开放的山茶花,用清水洗净,用阳光沥干,而你就坐在我身边,在花园里摆放一张榻榻米,慢慢阅读一本契科夫。”
……谎言。
他半靠在夜色里,清醒地看着她坐在深秋阳光下微笑,像叙述一个古老的故事那样,轻声说:
“你接过我的花,把它夹在书页间,然后我们就带着这本书,坐火车去看初春的阿尔卑斯山。”
……谎言。
“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我们就在花园里洒满麦子、稻谷和小米,然后并肩坐在山茶树的花荫下,等待去年的候鸟再度飞来,又再度离开。”
……谎言。
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黎明就要来临,幻觉与现实在这一刻交错不清,他的女孩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他抵着她的额头,慢慢揽住她,如此真实地把她拥进怀里。
“你是个小骗子,你说过你会回来。”
他躺在她身边,手臂收紧,仿佛要把她的骨骼揉碎进他的骨骼,把她的血液溶进他的血液,让她变成他的一部分。
风从山那边吹拂而来,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述说一个多年沉珂、却永不能实现的梦境:
“所以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了,等你回来,我们就接着举行婚礼,坐火车去看冬天的瓦尔登湖,和春天的阿尔卑斯山。”
从此,除非血液流干,再也没有分离。
……
同一时刻,大海的彼岸。
太阳还没升起,远处山峦之上有星星闪烁,海鸥扑扇着翅膀掠过天空,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的痕迹。
黎明要来了。
风从山那边吹来,乌云慢慢覆盖遥远的恒星。她苍白的面孔浮沉在星空大海之间,渺小如同一粒沧粟。她和夜空一同倒影在碧波之上,波涛聚拢,她的灵魂就聚到一起,波涛散开,她的灵魂也就随之散去。
她弄丢了一个人。她再也没办法回到他身边。
她把光影切割成无数碎片,那个人就站在她与时光的罅隙中等她,春天来了,他在那里等她,秋天过去了,他还在那里等她。
可他再也,再也等不到她。
海水一下一下拍打礁石,浪潮无声地聚散、涌起。她的尸体被浪花推到最深的蓝色里,向着既定的、不可知的地方。海鸥落在她的面庞,又棱棱地飞走,潮水涌过她的眼睛,又滚滚地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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