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索恩只是有点奇怪。朗白那位qiáng悍的父亲不是无所不能吗?怎么会允许他最宠爱的小儿子忙碌成这样,甚至积劳成疾?
怎么会有那么多工作需要朗白去做,难道袁家发生什么变故了吗?还是……
罗斯索恩显然不知道袁家父子之间复杂的qíng况,他不知道,如果朗白想偷懒的话,是完全可以把工作丢给父亲去做的。
袁城会非常乐意代劳,只是朗白不愿意而已。
下午接见公司副总的时候,朗白已经很难支撑清醒的神智,好几次需要手下轻轻把他叫醒。那几个副总一看就知道小太子贵体有恙,识相点的赶紧匆匆结束汇报,毕恭毕敬告辞走人。
朗白勉qiáng睡了半个小时,到开会前被助手叫醒,醒来的时候全身发烫,脸色出乎意料非常红润,跟平时苍白冷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咳了几声,却感觉全身软绵绵的没力气咳嗽,口水里带细细的血丝,不知道是口腔还是喉咙被烧裂了。
助手小姐一边看得心惊胆战:“白、白少,要不通知下去把会议推迟吧,哪怕推迟一个小时,您可以再睡一会儿……”
“那一个小时之后的工作呢?再推到哪里?”朗白仔细用手帕抹着唇角,声音被烧得有些沙哑,但是非常冷静,“——给我冲杯qiáng化剂,再加一管葡萄糖。”
“是……是!”
朗白这个冬天从保健医生那里得到的最大收获,就是每天早上的一杯qiáng化营养剂,最大限度调动身体机能,快速供给身体养分。那一小杯淡红色液体对于朗白的意义就好像鲜血对于吸血蝙蝠,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生命之水。
莫放对这种不合常理的进食方式感到毛骨悚然,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朗白每天早上喝的是血……
“你还坚持要在今天去见那位大法官阁下?改天吧!”莫放忍不住劝他。
朗白却摇摇头:“你也叫他‘阁下’了,那么他对于我们的意义你也应该很清楚才对。”
“但是……”
“莫放,”朗白打断了他,声音沙哑而不容置疑,“你知道的,这次见面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像这种地位的政府高官以前我根本搭不上边,对于我父亲或者是袁骓来说,要见他们可能非常容易,随便找个位高权重的朋友就能搭上线,但是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天边的浮云一样高不可攀。”
“……”莫放也沉默了。
“我打算劝说他提供给我政治方面的支持,如果跟他们那些人达成jiāo易的话,以后我在袁家说话也会硬气很多。”朗白顿了顿,似乎有些愉悦,苍白的脸色也隐约不那么难看了:“这个冬天那么难过,好不容易我才走上了上升的路,怎么能随便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呢?”
“……但是朗白,”莫放低声叫他的名字,似乎有些难过的样子,“袁骓他们也许只要花费一点功夫就能上升一米,而你要花费十几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相同的高度,你打算这样跟他硬拼下去吗?话又说回来,上升的空间是无限的,路是走不完的,你就算再废寝忘食的拼下去也达不到终点,你会被袁家这个庞然大物活活拖死在半路上的!……”
车厢里陷入了一片静寂,窗外一排排路灯飞速过去,在黑暗中留下转瞬即逝的亮光。
“……那就走到我死为止。”朗白轻轻的说。
莫放猛地转过头,只看到他清瘦的侧脸,在车窗下勾勒出一道暗昧的轮廓。
台球俱乐部会所里聚集了这个社会最上流的权贵,身份显赫的公子少爷们满面笑容的谈笑着,淑女们的裙裾散发阵阵芳香。笼罩在璀璨的水晶大吊灯下,朗白脸上的妆自然又柔和,让他看上去温和又礼貌,完全看不出他本身苍白憔悴的脸色。
就像预定的一样,当公子哥儿们还在为得到名门小姐的青睐而争相表现时,朗白已经受到了来自大法官的私人邀请,两人在温暖又豪华的茶室里享受了红茶,并打了几把桥牌。
如果按事后这位大法官的话来说,这次见面几乎就是一头老狐狸和一只小狐狸的碰头会,会谈内容不外乎就是双方地盘的划分,以及今后如何jiāo换利益。
当然友谊是很重要的,在这一点上大法官阁下遵守了黑道世界的格言——“友谊是一条坚固的防线”。他相信通过这次会面他结jiāo到了一位年轻而聪慧的朋友,赢得了一份重要的友谊。
从朗白这方面来说,他尊重了政坛的潜规则,把友谊的基石永远立于利益之上。他当场就签署了一张巨额支票作为大法官阁下的下届竞选资金,而大法官阁下也感激的接受了。
这不是白接受的,如果他竞选成功了,那么朗白能得到经济、地位、政策、社会声望……等等数倍的报偿。可以说跟香港政坛相比,朗白在三权分立的美国政坛里更加有空隙可钻,也更加如鱼得水。
原定的两个小时根本不够,他们一直谈到深夜,当朗白起身告辞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
大法官阁下意犹未尽,但是朗白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虽然还微笑着,但是额角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头发,而且脸色也非常憔悴,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差点一跤跌倒。
“这老头子也太罗嗦了吧,人老了都会特别唠叨吗,爸爸以后也会变成他那样吗……”朗白如此想。
“这小孩身子骨也太弱了吧,这样下去真的不会早夭吗,万一他突然夭折了袁家其他人还会像他这样站在我这边吗……”大法官阁下如此想。
会面于是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了,握手的时候两个人都充满了热qíng,半点也看不出他们心里在如何腹诽。
朗白出来的时候外边台球俱乐部里的集会也快散了,艾克他们几个差不多都另外有安排,几个漂亮的小妞也都翘着她们高傲的鼻子,各自挽着追求者的胳膊。罗斯索恩还站在大门口,好像在等他家的司机,看到朗白出来的时候笑了一声:“喂!谈完了?”
朗白靠在门边上,轻微的点头,不说话。
“做了一笔漂亮的jiāo易吧!”
朗白闭了闭眼,又点点头。
夜风徐徐拂过,霓虹灯映照着夜空,俱乐部门口的街道非常空旷,远处几辆车缓缓开出停车场,车灯的光线扫过,又很快恢复了黑暗。
朗白依靠在玻璃门口,大概出来得急,没有穿大衣,就一件衬衣单单薄薄的裹在身上。他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连呼吸都有些虚弱,看上去柔弱得可怜,好像伸手一碰就要全碎了一样。
罗斯索恩手里夹着烟,却没有抽,眼神在烟雾中晦暗不清。
这个时候朗白微微动了一下,扶着墙勉qiáng站起身:“我的车来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罗斯索恩伸出手,在他肩膀上一拍:“喂,你……”
但是随着他不轻不重的这么一拍,朗白猛地抬手捂住嘴,紧接着重重咳了两声。
罗斯索恩突然觉得不对,定睛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朗白捂着嘴的指fèng间渗出几滴红色的液体——他竟然生生的咳出了一口血!
“喂!怎么回事?阿白!醒醒!”
朗白没能回答,他甚至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颓然软倒下去……
罗斯索恩一把架住了他。
42、罗斯索恩的邀约
卧室门被一脚踢开。罗斯索恩双手打横扛着朗白,一只脚准确抵住撞到墙后反弹回来的门板,然后走到chuáng边,放下朗白。
“你去带人守住门,你去接医生。还有你是吧,给他倒杯热水。”
朗白闭着眼睛,但是仍然能感觉到莫放对自己责备的目光。一阵脚步声之后房间安静下来,罗斯索恩关上门,走回到chuáng边。
“如果你再这样工作下去的话,很快就可以帮你预订葬礼了。”
朗白微微睁开眼睛,罗斯索恩站在chuáng边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他的身影逆光,所以看起来格外有高度感。朗白不得不仰起头并且眯起眼,才能仔细看清他脸上的表qíng。
这个一度被朗白看不起的下等黑帮出身的大少爷,虽然脸上还维持着正常平静的表qíng,他的眼神却有点说不出来的奇怪。
朗白垂下眼睛,说:“嗯。”
“嗯是什么意思?你以超人一般的速度顶起袁家在美国的所有事务并且连带扛下了艾克?蒂华纳的家族职责,用箭一样的速度收服了美国所有下属,并且在骷髅会里占据了最坚固最核心的位置。你一天的工作量能让我做一个星期,但是你真觉得自己能比正常人多活七倍吗?”
朗白打断了他,“我只要活到正常人的一半就够了。”
罗斯索恩气极反笑:“然后呢?去死吗?”
出乎意料的是朗白竟然没有反驳,他仰躺在大chuáng上,削瘦的身体深深陷进浮云般绵软的chuáng垫里,出神的盯着米huáng色天花板。半晌才听他轻轻地道:“罗斯索恩,你在邀请我加入骷髅会的时候就应该了解了。我的处境,我的意愿,以及我的野心。你不就是看到了这些才会邀请我的吗?”
罗斯索恩无法反驳他这一点。骷髅会极端重视成员的家庭身份,但那不是一切。他们更想看到成员的野心,不仅仅包罗在美国上流社会的权力网中,他们也想把触角伸到欧洲、南非和东南亚。
“我的父亲当年在耶鲁毕业,我的大哥几年前也在耶鲁上过学,但是都没有受到邀请,为什么呢?”朗白看了看罗斯索恩,抬起一只手,有刹那间罗斯索恩以为他是想拉住自己的手,但是紧接着他看到朗白把手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上。
“因为他们的地位都很高吧,他们的心也已经满足了自己身体所在的位置,而我则十几年如一日的沉默低微,我的心不满足于呆在尘埃里了。不仅仅是你,你们当初都能感觉到这一点吧?”
罗斯索恩沉默的站在chuáng边上,灯光从他身后映照过来,在朗白脸上形成了一块yīn影,而他的眼睛在黑影中间又格外清亮,寒凉bī人。
这个清瘦而苍白的身体里蕴含着能量,在一年年隐忍中越来越qiáng劲,越来越无法忽视。当它找到契机爆发出来的时候,就像不再沉默的火山一样撼动了整个袁家。
“你要记住,物极必反。”过了很久之后罗斯索恩才用gān涩的中文一字一顿说道,紧接着他换了英文:“我能感觉到你太jīng于计算了,哪怕你不这么仔细和谨慎,骷髅会中你的地位也坚固无比,任何人都不能动摇。很多人不是像艾克?蒂华纳那样对你死心塌地吗?朗白,你已经很努力了,够了。There is no life。”
“There is no life。”朗白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微得几乎就像风一样散落在了空气里。
“不,罗斯索恩,你不懂的——我当初来到美国,就是因为在香港发生了一些事,……”
罗斯索恩等着想听他说下文,他却就此住了口,久久的躺在那里。这个时候外边莫放敲门,罗斯索恩回头一看,那个总是沉默跟在朗白身后等待命令的年轻人端着一杯水走进来,把青瓷茶杯轻轻放在chuáng头,然后看也不看朗白一眼,直接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了。
门咔哒一响。朗白没有睁开眼睛,淡淡地道:“你也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罗斯索恩突然感到一阵烦躁,初chūn的天气他竟然出了一身热汗,薄羊毛衫里湿湿的很不舒服。与此同时想抽烟的yù望也从他喉管里升起来,看着眼前沉默侧卧的朗白让他更加焦躁。“我出去抽根烟。”他丢下一句,紧接着大步走出了房间,紧紧带上门。
朗白那间不小的公寓外守着几个荷枪实弹的手下,看上去全部训练有素,就像标枪一样站在门口。莫放住在这间公寓楼上,现在已经回到他的居所去不知道gān什么了。偌大的客厅里冷冷清清的,罗斯索恩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抽烟,汗一点一点变gān,他也有些意兴阑珊,万宝路烟头上不知不觉就蓄起了长长一段烟蒂。
医生很快赶到,在手下的引领下进入朗白的卧室,然后就没动静了。趁着这个空隙罗斯索恩懒洋洋的打量起朗白公寓的布置,就像主人一样所有家具都是黑白色调的,质料厚重,简单实用,没有半点华而不实的累赘。和客厅连接起来的厨房gān净得一尘不染,白色的柜子、洗碗机和刀具架闪烁着寒光,一看就知道从来不在这里动火。
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有条不紊,条理分明。唯一例外的是冰箱上贴着便签条,上边似乎乱七八糟写着很多字迹。罗斯索恩走上前,只见上边并不都是朗白秀丽硬挺的字体,有些也许是莫放的:“你的衬衣也全都换掉吗?”“每天早上饭后一粒药片不要忘了。”这句话之后又划掉了什么,在便签纸上留下了黑黑的墨水团,跟了一句:“偶尔也只吃半片吧!”
罗斯索恩奇怪有什么药是最好偶尔减掉分量的,他的目光往下移,便看到了朗白的字迹,在衬衣那一行下写着:“退回去重做领口和袖口。”药片那一行下简单写着:“知道了。”之后再翻过一页,看到朗白整整齐齐的记着几个产品序列号,下边一一写着它们的生产商手机号码。
罗斯索恩盯着朗白那清晰孤拔的字体看了好一会儿,又回过头,环视整个厨房。电磁炉是这片空间里唯一黑色的东西,其他不论是碗橱、流理台还是瓷砖地面都是纯白色的,他还注意到几把汤勺并排放在铁架上,每一把勺子都对着同一个方向,整整齐齐卡在一起。还有一些筷子放在青瓷的筷筒里,竟然完全不见散乱,所有筷子都安静而帖服的往同一个方向倾斜,就像顺从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