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东黎这一进门,病房里别说什么寂静了,就连雪白的墙壁都好像被映照得五彩斑斓了起来。曲南希一边嚼着韩冬递过来的橘子瓣,一边抬眼瞄他大哥,对他话里的信息表现得并不是十分感兴趣。
“刘忠的案子已经判下来了,涉嫌谋杀傅恒呀绑架呀什么的,这一串子罪名够他坐穿牢底的……了……”曲东黎欢快地说完,才隐约地察觉到自己来得貌似不是时候。
“嗯……你们在gān什么……”曲东黎环视一圈,待他看见自己弟弟和韩冬握在一起的手后,虽然知道弟弟和这个傻大个的关系,但实质上心里还没有十分接受的曲大哥立马炸了,“你在gān什么?!”是不是在占我弟弟的便宜!
韩冬条件反she地立正——手倒是没有放开——木楞地道:“剥……橘子?”
曲东黎:“……”(=_=#)
韩冬:“……”(=_=?)
曲南希:“……”(→_→)
“嗯,你说刘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还是曲南希将话题扯回正道。
曲东黎立刻将方才的尴尬全部忘记了,兴奋地道:“咱老妈够厉害的,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律师团队,刘忠那家伙本来还想找借口保释,结果开庭后毫无反抗之力呢,判决已经下来了。”
“这样啊……”
好半响,曲南希才应了一句。
这句话之后,仿佛刘忠这个人的面容,都很快、飞快地从他脑海里消失了。
☆、第95章 烂账本
光线明亮的谈话室里,曲家兄弟俩正在谈论的对象并没有像外人想象的那样,呈现出一个失败者颓唐萎靡的姿态来。相反,刘忠一身锻炼得当的肌ròu将囚服撑出了架子,偶尔闪现yīn郁的眼眸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来者,气势看起来一点都没有阶下囚的自觉。
要说气势,来人并不输给这位在边陲之地叱咤多年的厉害角色。从走进谈话室的那一刻起,面对眼前这位恩怨纠葛已然难以算清的故人,萧如眉的姿态不复初时的气愤。愤怒如同悬挂在心壶底端的残液,很快就被暗流的滚烫岩浆烘gān蒸发得一gān二净。
妇人保养得宜的手掌放在桌上,并不落座,只抬眼四处打量了一下谈话室gān巴巴的格局,方才正眼看这小小的房间里除了警卫和她自己之外仅剩的一个人身上。
“刘老大看起来气色不错,不过,这样的地方你也是熟悉了的,想必不会有什么不习惯才是。”
萧如眉一开口,刘忠就知道,曲南希那种说话不带遮掩直接端着刀捅过来的狠辣劲儿是从哪里学过来的了。曲夫人虽说家学渊源,但好歹也是特殊年代在土根阶层熬过些苦的,跟了个huáng土地出身的男人过了大半辈子,骨血里的温婉优雅早就淬炼成了百炼钢。别人在她心头ròu上动刀子,她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主。
刘忠对萧如眉的xing格不算了解得十足十,□□分总是有的。他从被人遗忘的监狱里走出来,离开了那个被粘稠的绝望和馊臭的*堵塞得令人作呕的人xing坟墓之后,内心升起对曲家复仇的念头的瞬间,就想象过萧如眉所可能会有的反应及所有的报复。
而现在,只不过是他输了,而她再一次在居高临下的地方,笑看他挣扎,仿佛一只不服碾压、挺腰示威的臭虫罢了。
再可怕的境地都经历过了,从云端重新跌落,感受又是另一番难以言说的滋味。刘忠冷眼看着萧如眉坐下,惯于伪装的面具一旦揭下,淌出来的就是让人难以直视的污臭的恶意。
“我当然习惯。习惯这种地方,当然也习惯你们曲家的行事作风……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
刘忠仿佛要用牙齿碾碎“习惯”二字的那股子狠劲儿,并没有使曲夫人产生什么不适。相反,对方的说辞让萧如眉几乎发笑。妇人就这么端坐在刘忠的对面,在这被曾经出现过在此处的众多囚犯的负面qíng绪浸润得愈发灰暗的谈话室里,静静地聆听刘忠的发言,如同一位正在听不懂事的孩子抱怨的母亲。
刘忠眼里终于she出了实质的怨毒,这怨毒经过岁月的发酵,已经形成了一种像图腾一样的jīng神支柱。男人开始愤怒,继而将那些陈年旧事连同jīng神的怒火不管不顾地倾喷到眼前唯一的敌人身上。萧如眉静心听着,在刘忠熊熊燃烧的怨恨当中,她安静得像一块绝对零度的冰。
回忆总是伴随着qíng绪滋生的色彩,特别是带着怨恨的回忆,当年的每一个细节都会被恶意揣测和解读。敌人本身并非天生如此凶bào,相反,萧如眉还记得,眼前这个男人年轻时曾也淳朴如家乡湿润的泥土,眼里闪着那个时代的青年特有的光——惶恐又渴望的光。
这种渴望带着刘忠走出了世代为农的宿命。适逢特殊时期,边境刮起了走私倒货的歪风,同村的曲辉等人心思活泛,走了些门路带头铤而走险,眼见着生活滋润了起来。刘忠凭着一股子冲劲求到了老邻居曲家面前,顺理成章地混进了险中求财的圈子。
曲辉带领的同村这班子人,全是闻着庄稼地里的土味儿长大的,家里一个赛一个的穷、没见识,那等捞钱手段自然都是萧如眉这个“大家闺秀”的七窍玲珑心里雕琢出来的。可以说,在边境来去生财的那些个男人们,全是萧如眉的“头脑”延伸到现实的行动触手,刘忠这个不起眼的“爪子”,一开始并没有太引起她的注意。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着鬼。在一次边境清扫行动里面,“倒爷们”遇着了麻烦。伙伴们都走散了,曲辉带着刘忠在云南边境线的山丘上整整潜伏了两天。
最后留在刘忠仇恨里的,就是曲辉背对着他无声逃窜的yīn影。
随着多次铤而走险积累起来的越来越光明的未来,似乎在刘忠被投进监狱的那一刻已经结束了。那个时候的刘忠万般绝望,只能选择去恨、去憎、去给自己竖一个qíng绪的标靶,让仇恨曲鞭打萎靡的灵魂。
直到他从青年熬成了中年,终于重新呼吸到家乡虽然变味但依然自由的空气,却发现自己的父母竟因高昂的医疗费无力为继相继去世了。
刘忠的双亲早年大生产炼铁的时候搞坏了身子,本来都打算找个山沟就这样去了,免得祸害后代。哪知唯一的儿子狠下了心要背起这个重担,为了搂钱求到那些“倒爷”面前去了,脚踩上了钢丝,一时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物是人非,孑然一身。刘忠多方打探,才知道父母在他入狱期间一贫如洗,拖着病躯生生去了。刘忠找到了父母的坟墓,那是村里人糙糙收拾的一处山岗,坟头的糙枯huáng而死气沉沉,喧嚣的风刮来,将刘忠心里仅剩的理智chuī断了——很明显,最后一次“生意”本应分给他的那份钱并没有到他的父母手里。
是曲辉将他父母的救命钱独吞了。
是曲辉将他遗弃在监狱十多年不闻不问。
是曲辉为把他留在了边境军队的枪口下。
是曲辉带他进圈子的。
不幸有了原因,憎恨便开始走进死胡同,再也绕不出来了。
……
萧如眉冷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对方话里的怨憎其实更多应该由她来承受,毕竟在当年的曲家里,丈夫曲辉的行动更多是出于自己的授意,甚至可以说那种所谓的“发财捷径”,都是萧家这个曾经的庞然大物剩下来的些许余热。
无论如何,当年的事qíng已经是一本烂账。萧如眉做下的事,她儿子承受了报复,而刘忠做下的事,也由他自己承担了后果。
“怎么不说话了?”
刘忠的qíng绪重新稳定了下来,眼神沉沉的,已经没有了表qíng,话里有意无意的,还是忍不住刺一刺曲家夫人,“我听说,曲二少找了个男人结婚?他这里……”刘忠指了指自己的太阳xué,“治好了?”说着说着,竟高兴地笑了起来。
对方那变幻莫测的qíng绪让萧如眉的表qíng逐渐从针对敌人的讥讽转变为针对自己的。这个女人聪明了一辈子,唯独对自家的小儿子作出的决定感到无可奈何。从前,那孩子是她护在手里的白瓷瓶,脆弱得让人心碎;现在,曲南希忽地一夜间变成钢制的了,摔不碎,尖锐得令人心惊。
“是啊,没有治好呢……”萧如眉自言自语一般叹了口气,无视刘忠疑虑的神色,转身离开。
彻底将过去的遗物连同记忆,一起关在了身后它本该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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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g市市中心某条繁华的街道上。
捧着一大堆纸质资料的温瑜愣愣地站在路边的yīn影下,视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笑得神采飞扬的曲南希,以及和他走在一起、面容沉静却神态柔和的男人。
☆、第96章 作大死
自己那闹剧一般的婚礼惨淡收场之后,温瑜渡过了浑浑噩噩的一周。
温瑜在刘晓琦父母的咆哮、亲戚们的安慰和同事们有意无意的疏远下主动从宇和科技辞了职,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呆在g市的出租房里,醒了吃,吃了睡,手机摔了,任凭上门来找的人怎么叫也不开门,guī缩在昏暗的房间里,为了逃避脑子里不断盘旋的指责,索xing放空了大脑,什么都不想。
结果越是不想,某些藏在内心的念头越是冒了出来。
想到最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了曲南希那张脸。
刘晓琦被抓之前给他留下的不是什么好的印象,温瑜对这个女人本来是有感qíng的,但这段感qíng最后抹了灰,回忆便再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跟愉悦相关的感受了。
温瑜的家庭普通,父母养大了他,可算是无功无过。他自小心气儿就高,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后,一开始是憋着劲儿跟学习很好、xing格却疏离的曲南希暗地里竞争,等到这个天之骄子莫名开始对他好之后,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在对方的付出和维护下一帆风顺地过来了。仔细想想,这些年来他过得最快乐的日子,竟然是曲南希喜欢上他之后的几年。
喜欢着温瑜的曲南希是那么的简单,温瑜就是他整个世界里唯一一颗带有引力的星。温瑜下意识地不想去接受“花瓶事件”之后的曲南希,即便已经感受过对方的恶意了,他仍然莫名其妙地相信着自己内心描绘的那个不善jiāo际、温润如玉的曲南希。
第八天,自我流放了一周的温瑜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
他问自己:抛开一切……抛开xing别、身份、背景、前途,纯粹地思考,我是喜欢南希的吗?
他回答自己:是的。
回答浮现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像是注入了一道滚烫的泉,终于再一次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没错,他喜欢曲南希,不仅是从前那个为他付出一切的青年,也包括对他只剩恶意而不是爱意的曲南希。
迟到了太久的心跳伴随着以往忽略的种种记忆一起冒了出来。温瑜的脑海里大学时光的回忆中、被他刻意忽略的青年的残影重新浮现了出来,一幕一幕,清晰得扎眼。
温瑜突然间很想见他。
这个念头让他猛地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男人冲进洗手间,一扫之前的萎靡不振,将自己好好地收拾了一番。
穿上锃亮的皮鞋,温瑜急不及待地到了星环国际总部,很快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热qíng——他被前台给拦了。
“先生您好,这里并没有查询到您的预约登记,请您稍等一下,我内线询问一下秘书部。”
前台小姐笑容完美,态度恭敬,令人挑不出错处。温瑜同样回以微笑,但嘴角和心qíng一样,gān巴巴,硬邦邦。
不等前台小姐真的去打内线,温瑜的心里撑着他抬头挺胸走到这里的那股勇气已经瘪掉了,却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他一步、两步地退后,然后转身拔足狂奔,就像要摆脱前台小姐那假面一般的笑容似的,远远地将星环国际所在的广茂大厦甩在了身后。
温瑜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心脏被寒冷的羞愧和炽热的爱怨撕扯,把他煎熬成了一只卑微的虫豸。他就这样毫无尊严地逃跑了,躲回了自己的家,哪怕刘晓琦的父母三番四次地上门想让他去探望女儿,他都拒绝露面。
又浑浑噩噩的过了好几天,心qíng总算调整过来。
——如今缺的,不也还是权势地位。
绕了一大个圈子,温瑜还是发现,从前横贯在他眼前的目标,如今依然在那里。他向来是个会向上爬的,从前为了爬上去,放弃甚至无视了曲南希;现在为了重新接近对方,却还是不得不继续往上爬。
那个人所在的地方,已经不再是他身后了。
大学时的朋友推荐了新公司的面试,温瑜打起jīng神,想到自己总是要生活的,于是整理了一下外表,踌躇满志地出门。很快拿下了新工作,虽不及从前风光,但生活也算是重新回到了正轨。
新公司的工作比在宇和时繁琐了许多。温瑜不仅要处理项目的策划执行,和客户周旋的时候也多了。
这天的应酬约在g市某星级会所。这里环境不错,老板据说也是有头有面的人,许多公众人物都喜欢来这里消遣。温瑜被客户灌了好些酒水,红的白的混着喝,直把对方哄得高高兴兴了,才抱歉一声跑厕所吐了个昏天地暗。
脑袋昏昏沉沉的,从厕间出来,温瑜埋头舀水拍了好一会脸,好不容易醉意下去了一些,一抬头,只见眼前的镜子竟倒影着日思夜想的人的模样。
温瑜迷迷糊糊地注视了镜子里的青年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偏过头去。
那人就这样自然闲适地站在他旁边,形状漂亮的手指还挂着净手之后残留的水珠,微微沾湿了剪裁得体的袖口,在剔透温润的玛瑙袖口上留下一抹浅浅的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