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直接去了二表叔的厂里,没问他进更多的货,而是请他帮我想想办法。二表叔厂子虽大,但其实利润微薄,我跟他平日里都是互相指望。那个下午我们老少爷儿俩坐在一个废弃的车床边,一人一支抽完了两包烟,末了二表叔弹了烟蒂,拍了拍沾满尘土的身上,跟我说:“小华呀,不行你拿我那批矬货拿去试试?”
“矬货”其实就是次品,罐体瑕疵、压力不足,诸如此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二表叔发明了这么一个词来指代。二表叔从前卖矬货是掺着卖,订货公司的人来,用好烟好酒打发,能蒙过一个是一个。不过现在客户都精,单子都切割得特别小,多批少量,这样一来“次品率”就基本形同虚设。二表叔的矬货越积越多,正愁没地方销去。
从前我是绝对不会碰这种的。相反,每次到二表叔这里来,我总要想方设法用最成本的价格拿到最优质的灭火器。可如今形势比人强,我去二表叔那里,其实是已经有了这个心。再经二表叔那么一建议,我掐了烟,闷头弄了一批矬货走。
事实证明黑心的买卖就是轻松,马克思关于利润导致疯狂的那段描述说的不是什么经济学原理,而是人心。我从二表叔那里拿矬货差不多是零成本,卖的时候可以按以往价格的三分之二甚至更高。我不敢在本地卖,就跑到远一点的郊县,那里的小馆子小旅馆小洗头房仗着天高皇帝远通常不太鸟有关部门,但有时候又不得不应付突击检查。灭火器这种东西有总比没有强,更何况比市场上的还便宜,能省一个钱是一个钱。那段日子是我创业几年来头一次因为赚钱而赚红了眼,利润滚滚而来。
手里难得阔绰,我心里憋着口气要出。虽然钱还不够买房,但对现有状况作作改善那是绰绰有余。我得让女儿过得舒服一些,让韩晓那紧绷的脸上露出点笑意,让我妈和岳母放心,让岳父正眼看我。于是我给家里换了大尺寸的彩电,找人修好了冰箱,给卧室装上空调,甚至打了一个购物指南上的电话订了一套组合音响。
那时刚好是夏天,高温百年不遇。新买的空调派上用场,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开足冷气的卧室里,丫丫头一次睡得如此安稳香甜。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发丝间属于孩子的奶香味沁入心脾。我心想:这才是生活应有的模样。
可惜这样的安稳也没维持多久就碰到了一场意外,差点要命的意外——大量电器来家,我却有意忽视了电路的承载能力。那毕竟是租来的老房子,重铺电线工程大不说,这钱花起来我也不太甘心。结果有一天我睡到深夜,焦糊味悄悄充满了整个房间。当时我做了个梦,梦见有客户检验我卖掉的矬货灭火器,用打火机一点,红色的金属罐身塑料似地蜷曲起来,散发出劣质的焦糊味。
我猛然惊醒,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推醒韩晓让她带着闺女赶紧躲到房间外的阳台,然后我自己跑到门口那里放下电闸。我从满地的灭火器里随便挑出一个,循着糊味按图索骥。我仔细检查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并没有看见明火。最后才发现,发现原来只是插着空调的那个电门不堪重负,从里往外冒起了黑烟。韩晓半天不敢进屋,抱着丫丫在湿热的夜风中不住瑟瑟发抖。我走到阳台外面让她进来,一遍遍地安慰:没事没事,没多大事!尽管我自己抱着灭火器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从那一刻我便后怕:如果明火真起来了而手中只有这种劣质灭火器,我们一家三口会不会都要交代在这里?
我害怕,我惜命,那那些买了我的矬货的客户们呢?
我退回了所有剩下的矬货,二表叔对着这些废物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拔栓降压,一股脑儿卖了收废铁的。我重新回头老老实实卖起质优但不赚钱的好产品。结果不知是因为我热情消退,还是附近的市场开发殆尽,总之买卖越发艰难。最惨的一次是我二表叔的工厂失火,恢复生产需要差不多三个月。我手头的所有款项都压在了他那里,不管是出于买卖信用还是家族亲缘,都不允许我在二表叔最需要用钱的时候抽款。
于是我去新开张的麦当劳打了3个月的工,记住了所有甜品糖水的调制方法和销售价格。丫丫生日那天韩晓带她来看了我一次。韩晓可能是怕我尴尬,也可能是不想她自己尴尬,事先跟丫丫说好要做一个游戏:“进门后不喊爸爸,爸爸就会给你一个甜筒当生日礼物。”韩晓给了我钱,我转过身去给女儿打甜筒。趁着同事和领班不注意,我多给打了一抹奶油。丫丫接过后发现自己的甜筒比别人的都大,美滋滋地差点要拥过来亲我,她高兴地大喊:“谢谢爸爸!”
日子就这么一点点熬着,乐趣总得自己想办法去寻找。转眼又到了韩晓生日,过去几年这个日子都被我有意无意地含混过去,倒是我岳母总是坚持来请大家吃上一顿。我还惦记着上回给丫丫的那个甜筒,小丫头脸上的笑容比奶油更甜。我想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句调侃:女人不吃不喝都没事,靠礼物就能活。
所以那一年韩晓生日,我决定一定要送她点儿什么。她生日在国庆期间,虽然还是秋天,但会展中心已经开起了皮草节。以前我也不是没有给韩晓买过东西,但等于变相给家里添置日用品:微波炉热水壶金属餐具什么的,甚至买过二十块钱的洗面奶化妆品,现如今自己想想都觉惭愧。
所以我思来想去,准备买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礼物。我不知道她对皮草感不感冒,不过管他呢,足够贵就行。
于是我把差不多整个家底都带在了身上,拉着韩晓到了会展中心。会展中心有三层,展销产品的价格随着楼层的升高而升高。我起先不知,就从顶楼开始看,结果那些标签上数字大得吓得我直冒汗。韩晓主动去了二楼。二楼的情况没好上多少,服务人员开口闭口都是几万。韩晓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走起路来风摆荷叶,站定了则玉立亭亭,活脱脱一个衣裳架子,售货员见了都巴巴地将皮草往她身上送。韩晓一件一件试了,过足瘾,碰到真中意的,在镜子里看看衣服,又看看我。我死活没有松口。要是我随便答应这里头的任何一件,那真叫倾家荡产了。
可售货员就不管这些,一个个伶牙俐齿火上浇油。其中一个深谙女性心理,说:“刚才有一位太太跟您差不多年纪,也是如花似玉国色天香,就是身材跟您比稍微差些。那位太太啊光我们这一层的皮草就收了好几件,后来又往楼上去了。”
我一边暗骂这售货员真会来事,一边故作镇定跟韩晓说:“不如再看看?”韩晓在镜子前左顾右盼犹豫好久,方才把皮草都还了人家,依依不舍地跟我下楼。我们还没走到楼梯口呢,就听见后面那几个售货员一起窃窃私语有说有笑。虽然不知道具体在说什么笑什么,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跟楼上两层比起来,一楼挤得跟锅粥似的。不过它有个最大优点——当然就是东西便宜。问了几件皮衣的报价后,我噗噗乱跳的心好歹安静了起来。在这一层韩晓变得挑剔许多,大概这些衣服的确质量不佳,她得细心挑选。走到一片打折区,她眼神活络起来。一个售货员过来告诉我们,打折区的东西都是二楼三楼甩下来的,要么是有些瑕疵,要么是单了号,统统放到这里来处理。韩晓相中一件暗金色的大氅,她披在身上,可惜有些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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